猎人协会的会长室中，苏陌与路邢风正发生争执。
“我说过了，你别给我动慕汐。”苏陌的伤并未好全，但眼里仍不乏震慑。下面的早就把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汇报给了他，包括路邢风打算找人盯着慕汐这事。路邢风闻言“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她差点毁了我们和血族的盟约！”
“毁了又怎样？”苏陌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看着路邢风，“如果慕汐有什么问题，我立刻脱离猎人协会。”
“你！”路邢风显然气极，脸颊蓦地变得通红，他一手指着苏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苏陌虽名义上居于他下位，可他却是真正掌握着猎人协会大部分的权力，先不说苏陌离开会带走大部分的骨干，就凭借他是几百年难出一位的天才猎人，路邢风也不会放他走。毫无疑问，猎人协会需要他。
“好一对师徒！你们一个个开口全是慕汐慕汐的，要造反了是不是！”路邢风此刻无比后悔当时让自己的儿子认苏陌为师傅，现在连两人的嗜好都变一样了？
“我说到做到。”苏陌下了最后通牒之后就离开了。
看来慕汐身边得派点人去保护了。
……
第二天仍然看到完好无损的慕汐，轻游未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下意识地朝零迹看了看，看到他并没有异常，轻游未稍稍缓了口气。
零迹倒是真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下课人就没影了。
“零迹怎么这么急着就走了。”下课铃声一响，零迹便没了踪影。慕汐原本打算今晚去给他上药。她原本以为他伤好了，没想到还没好彻底。
“零迹回血族去了。”西城奕解释道。
“血族？”慕汐奇怪重复道，这个名词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天天接触血族的她，却从没见零迹回过血族。
“今天是他父亲的祭日。”
“……”慕汐愣了愣，想了想，考虑着措辞：零迹他，嗯……跟血族那边的人，关系不好吗？”
西城奕略微有些震惊：“零迹跟你说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慕汐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问出口又有些后悔，忙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西城奕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这样……还是让零迹自己告诉你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一句，“今天还是零迹生日。”
慕汐倒是有点意外： “那我们去给他买个蛋糕吧。”
“他不过生日的。”西城奕叹了口气。谁能在自己父亲忌日的时候过生日呢。
“先买着吧。”拗不过慕汐，西城奕跟她一起去挑了一个小蛋糕来，然后一起去零迹的住处等他。
夜幕已至，寒风简直快把人吞噬。慕汐紧了紧围巾，轻轻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来到零迹住处，还是是漆黑一片，看来零迹还没有回来。慕汐凭着直觉摸到了客厅大灯的开关，猛地一按，突然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了。
慕汐也不客气，如同主人一般，径直走向厨房，倒了一杯热水便坐下休息等他。
……
血族。苍阎家祖坟。
漆黑的夜，祖坟地带的两旁用灵力燃起了一盏盏幽蓝的灯光，照亮了整块墓地。放眼望去，整整齐齐排了许多墓碑，这些都是苍阎家的世世代代。其中一块墓碑前，此刻笔直站着的，正是零迹。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第十九代家主苍阎天明。
“你倒是好，走了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可是被你害惨了。”零迹轻声说道，继而自嘲地笑了笑，言语中却已没了早些年的怨恨。
零迹对于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却仍记得父亲抱着他把他举过头顶逗他笑。
后来他的童年几乎在叔叔苍阎天火的地狱训练中度过，每日每日的高强度训练，稍有差错便是永无止境的鞭打。还有就是母亲想父亲哭到撕心裂肺时，看着他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慈母该有的疼爱，而是仇恨。
是的，仇恨。
她狠命地掐着他的脖子，大声哭喊：“要不是你，他就不会死！你去死！要是没有你他就不会死！你去死！”起初的零迹还会哭着试图博取母亲的疼爱。
“你来做什么。”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尘不变的冷漠打断了他的回忆。
零迹回过身，苍阎微夜一头银发低低盘起，侧戴一顶羊毛毡黑色翻边帽，身着一袭黑色罗布长裙，上面零零落落坠着几朵白花。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将一股温柔优雅的气质更深层次地刻在她体内。她身旁伴着零生。
零生正微微笑着。
“母亲。“零迹面无表情，声调也无任何起伏。
可苍阎微夜的温柔从来不愿施舍给零迹一点：“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没有资格来这里。”
零迹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似乎也已经习惯：“我走了。”
“等等。”苍阎微夜叫住他，“伤怎么样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被揭穿的苍阎微夜也不恼，干脆就开门见山：“让你去杀了苍阎天火，结果三年来你就给他下了束魂术。现在倒好，连自己都被他们弄成这样。”苍阎微夜眼中突然迸发出足够的恨意，早已没有了之前的高贵优雅。
零迹看了眼零生，看来他这个母亲倒是被自己的好儿子瞒在鼓里。“我会找机会，再去下一次束魂术。”零迹说道，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再下一次束魂术？然后再留在人界担心他们什么时候会破了你的咒术然后再复活苍阎天火？”苍阎微夜的声音猛地拔高，愤怒指责零迹，“我说过要苍阎天火的彻底毁灭，不是这样的沉睡！”一提起苍阎天火，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我会找到彻底毁灭他的方法。”
“你知道？你知道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面对苍阎微夜的咄咄逼人，零迹没有一句反抗，只静静听着。
“我说过如果苍阎天火不毁灭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苍阎微夜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那我先走了。”零迹说完就直接化为一道蓝光，不见了踪影。
……
偌大的房间，无聊至极的慕汐打开了电视，一人靠坐在沙发上，连连打着哈欠。只有电视里的说话声给这个空荡的房间稍稍添了些人气。
秒针一刻不听地往前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终于累了。突然一道蓝光落下，零迹出现在她面前。慕汐直接被吓地站了起来，看到同样有些吃惊的零迹看着自己，二人面面相觑。
“你在这里干嘛？”“你回来啦。”两人同时开口，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等你啊。”慕汐忙将话接了过去，“给你上药。”
“是吗。”零迹平静地应着，一边随手解开了衬衫的扣子，似乎并不想多说，只想赶紧把眼前这人打发了回去。慕汐见了便去拿了伤药过来。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每每看见零迹身上深深浅浅狰狞的伤口，心就开始钝痛。他整个人就感觉像是被怪兽里里外外生吞活剥过一般。特别是左胸口那道，被翻来覆去啃了好几下，留下刻骨的痕迹。
零迹紧抿双唇，低着头仿佛自始至终观察着慕汐表情的变化。
“零迹……”慕汐思量了许久，终于开口，而喉咙似乎被压抑了太久，微微有些干涩。
“嗯？”看着慕汐欲言又止的样子，零迹轻轻应道。
慕汐不动声色地深深呼一口气道：“为什么你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有慢慢淡掉的痕迹，可是这里一直这么明显。”慕汐稍稍抬手，指了指零迹的左胸口。那是条毒蛇，无声无息，在他的胸口盘踞，年复一年，不曾褪去。
慕汐明显感觉到零迹整个人都僵硬了。
又是突然起来的沉默，把人压得快要窒息。
“啊……”慕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慕汐低下头，认真帮零迹绑好了绷带。
“在我四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晚上。”零迹突然低低开口，“母亲想杀了我。”毫无波澜的语气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慕汐正在整理瓶罐的手猛地顿住，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零迹却似乎没有看见她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那天晚上她拿了刀来我的房间。”
“零迹，别说了。”慕汐的声音颤抖到快要消失，苟延残喘地阻止着不可避免的话语。她不想听了。从第一句话出口开始，她就后悔了。她让他生生将自己的伤口撕扯开来，摊在面前，就为了满足她的一点好奇心。多么残忍。
可零迹却没听见一般：“她一边掐着我的脖子，一边叫我去死。”
“不要再说了！”慕汐将瓶罐重重放下，猛地起身，眼里随之滑落的，是痛，遥不可及的痛。
她曾以为自己经历了大多数常人所不及的苦难，却不想还有人本身就活在地狱里，万劫不复。
“那个刀是灌了十足的咒术的，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消失……”零迹自嘲道。
慕汐突然之间抱住了他。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带着微微哭腔的乞求在零迹的颈后透过温热的气息传递过来。
零迹的瞳孔倏地放大，眼角的酸楚在一瞬间变得那么明显，他拼命地眨眼，试图抑制住遗忘了多年的炙热。曾以为已经心若磐石，可将表面的伤疤扯开之后还是柔软无比，一碰就撕心裂肺地痛。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是真的想杀了我。”零迹的声音开始颤抖，同时又低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整，却抖地更厉害，“原来她有那么恨我。”
自那以后，零迹便再也没了眼泪。后来的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母亲发狂的样子，如同木偶一般，不反抗，毫无情绪。似乎所有的眼泪，在那一夜流尽。所有的情感，在那一夜被尘封。
“都过去了……”慕汐紧紧抱住零迹，滴落的泪正好掉在自己的臂上，反而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安慰谁。
零迹终是忍住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炙热，他轻轻推开慕汐，看到慕汐双眼通红，眼眶外还莹莹着泪水。
“你还真是……”零迹无奈笑道，提手轻轻擦去慕汐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要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看到零迹这样满不在乎，慕汐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火，她一把拍掉零迹的手，换了自己的手，将泪水全部擦去。
零迹拿起一旁的衣服慢慢穿上，一边说道：“今天是我父亲的祭日。”零迹说着，随意扣上了几颗扣子，“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零迹说着便停了下来，他好奇地看着慕汐关了灯走向厨房。
慕汐出来的时候顺便带了一身光出来。零迹愣住。
慕汐双手捧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她正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摇曳的烛火斑驳了整个房间。
“生日快乐。”慕汐来到他面前站住，轻轻说道，唇角带着微微的弧度，在摇曳的烛火中美得令人心惊。
零迹只静静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
“愣着干嘛。”等了许久不见零迹的反应，慕汐不满催促道，“许愿吹蜡烛啊。”零迹似乎才反应过来，跟着慕汐的话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周围瞬间黯淡了下来。
“你太快了！”慕汐一边埋怨着一边放下了蛋糕，“都没有时间许愿……要不你现在许吧。”
“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干什么。”零迹毫无感情的话语如冷水一般当头灌下，浇熄了无法言表的精心。
“是你的生日啊。”慕汐抬头，执拗地对上零迹的眼。不料，零迹竟偏过头去，不愿让她看穿自己：“我不是说了，是我父亲的祭日。”
“但是也是你的生日啊。”慕汐再次重复道，语气渐渐有些加重，如同不甘心的孩童一般争执。
“你知道每年的今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零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慕汐的步步紧逼如抽丝剥茧一般把零迹从层层伪装之下拽出来，他不再有之前的心平气和，渐渐提高嗓音，“是我害死了我父亲！”零迹猛一回头，看到愣愣看着自己的慕汐，“就是我生日那天，我父亲为了救我而死！”
慕汐垂着眼不说话，长长的眼睫盖住了她瞳孔里的微光。
“你懂天天被自己的母亲掐着脖子要你去死的感觉吗？”零迹呼出一口气，指着自己的左胸口，似乎平复了心绪，可说出来的话让听着的人依旧胆战心惊，“你知道她手上的刀扎进来是什么感觉吗？”零迹的双眼通红，声音却逐渐低下来，近乎失控的发泄仅在那一瞬间。但也就那么一瞬间，他意识到，不管用什么方式倾吐出来，怒吼也好，平铺直叙也好，根本没有区别，根本改变不了早已既定的事实。
他的亲生母亲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的这个事实。
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也是。母亲说的也对……”零迹似乎在极力隐忍些什么，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如果她没有把我生出来就好了，她深爱的那个人也不会死。”
“不对……”慕汐终于开口，带着微微的颤音，“你母亲是错的……”
零迹愣愣地看着慕汐，想看清她此刻的表情。可她始终低着头。
零迹只听到慕汐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却又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没有人……生下来是不被期待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意义。”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见慕汐脸的原因，连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虚无起来，在空中飘了几圈，就消弭了。可是却在零迹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你父亲的死，不是你的错……反而是证明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这样爱着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零迹的呼吸声越来越轻，直至听不见。慕汐的话如同是万丈深渊之中突然放下的绳索。他被母亲的仇恨囚禁了十多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开始仇恨自己。
在那样扭曲的牢笼里，却从来没有人将他拉出来。暗无天日的砖瓦下，甚至不曾透进过一丝微光。
慕汐慢慢抬起头，泛红的双眼认真地看着零迹：“你更应该带着那个人的温柔好好活着。”慕汐的眼中似是涌动着万千柔光，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铜墙铁壁，在一瞬间差点被融化。“你看……你多幸福啊。”
话音刚刚落下，零迹突然伸手，将慕汐一把拉向自己，紧紧抱住。
“……零迹？”慕汐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愣愣地叫了零迹的名字。
零迹埋首在慕汐颈间，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让他微微有些沉醉。
“一会就好……”恍惚间，零迹轻声开口，抱着慕汐的力道又稍微紧了些，似乎是不愿让她逃开，温热的气息喷在慕汐的后颈，传来一阵阵酥麻感。
慕汐理顺了呼吸之后，缓缓提手，反抱住了零迹。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从慕汐身上不断传来真实的热量，让零迹舍不得放开。
向来冰冷的体温竟也会眷恋上灼人的炙热，开始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