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独自一人,不知所踪,所谋未知。
易年缓缓地靠回了躺椅,但之前的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已经消失不见。
背脊微微绷紧,眼神投向了虚无的空中,仿佛要穿透这云舟的舱壁,穿透无尽的空间,去寻找那个让他心生波澜的身影。
舱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周晚和赵公明看着易年瞬间变幻的神色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难以接近的沉寂,都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他们都知道七夏在易年心中的分量,此刻的任何言语可能都是多余的。
只有炉炭偶尔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
而易年的思绪,早已飞向了远方,飞向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所为何事的白衣女子身边。
她,究竟在哪里?
又在做些什么?
舱内的空气因七夏失踪的消息而凝固,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周晚太清楚七夏对易年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简单的夫妻情谊。
那是历经生死、超越轮回、刻入灵魂深处的羁绊。
当年易年为了七夏,敢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下的误解与压力。
其决绝与疯狂,周晚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得知七夏并未如约返回北祁,甚至可能下落不明。
周晚的第一反应与任何一位关心朋友的人一样:
必须立刻去找!不惜一切代价!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上前一步,语气急促而坚定:
“易年,你别急!我这就下令,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就算把整个北祁乃至周边翻个底朝天,也一定…”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易年的动作打断了。
易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晚瞬间愣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拒绝了?
拒绝去寻找七夏?
这怎么可能?
可,这就是现实。
不是易年不在意七夏。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在意,太了解。
所以才能在这一瞬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强行压下了所有本能的恐慌与冲动,选择了信任。
易年懂七夏。
懂她的强大,懂她的智慧,更懂她对自己的深情。
七夏选择独自离开,用这样一个借口与自己分开,甚至切断了常规的联系方式,这绝非任性或偶然。
她一定有着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有着无法与自己言说的苦衷。
那苦衷或许关乎重大,或许牵扯极深,以至于她认为暂时隐瞒,独自承担,是更好的选择。
而以七夏如今的修为境界,她若真心想要隐匿行踪,这普天之下恐怕真的无人能寻到她的踪迹。
强行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不仅徒劳无功,反而可能打乱她的计划,甚至为她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危险。
更重要的是,易年深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会陷入何种疯狂与绝望的境地。
因此,七夏绝不会轻易去涉足真正无法掌控的险地。
她既然敢去,必然是有相当大的把握。
或者,那件事重要到她认为必须冒一定的风险。
她不告诉自己,或许是不想让自己分心,或许是那件事本身就需要自己保持目前这种“超然”或“隐匿”的状态。
不找,不是不关心,不是冷漠。
而是源于最深层次的了解尊重和信任。
他相信七夏的判断,相信她的能力,相信她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
这是一种无需言说却深入骨髓的默契,是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存在的超越寻常情感的信念。
易年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底那剧烈的波澜已经平复了许多。
虽然依旧深沉,却不再是最初的惊惶。
那是一种将巨大担忧强行压下后,沉淀下来的后带着沉重却无比坚定的信任。
周晚紧紧盯着易年的神色变化。
他也是极其聪慧之人,稍加思索便隐约明白了易年摇头背后的深意。
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中的惊愕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
既然易年做出了决定,周晚也便不再坚持搜寻七夏。
将话题拉回眼前更紧迫的危机,试探性地看向东方,语气凝重:
“那…圣山那边…”
七夏找不到,无法前去查探,可圣山如此惊天变故总需要有人去处理。
以易年的修为和与圣山的渊源,他亲自去一趟无疑是最佳选择。
或许借此机会让易年离开这艘封闭的船,重新投入到外界的事务中,也能稍微分散他对七夏的担忧。
然而,让周晚再次意外的是,易年听完关于圣山的请示后,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起身。
反而是重新伸手拿起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本古旧书卷,身体向后一靠,重新陷回了那张仿佛与他融为一体的躺椅里。
视线落回书页上,声音平淡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信我的话,圣山便不用去了,如果你们实在担心,那么找个信得过的人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可…”
周晚的话还没说完,易年摇了摇头,开口道:
“人不会有事,而且我有种感觉,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出现,所以找与不找区别不大,若是为了安心,你们便看着办…”
周晚彻底愣住了。
看着再次埋首书卷的易年,仿佛刚才关于七夏和圣山的剧烈冲击都只是幻觉。
他又变回了那个隔绝于世,只与文字为伴的“隐士”。
这太反常了!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易年!
他认识的易年或许平时懒散,但关键时刻从不退缩。
尤其是面对可能危及人族存亡,牵扯故人旧地的大事时,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周晚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看着易年那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打扰的专注侧脸,最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了解易年,就像易年了解七夏。
易年此刻的选择,必然有他的理由。
虽然这理由周晚猜不透,但他选择尊重。
对着易年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对赵公明使了个眼色。
赵公明也是心思玲珑之人,虽满腹疑窦,却同样默契地没有多问一句。
两人悄然退出了船舱,轻轻合上了舱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宁静重新还给了易年。
…
走下云舟,踏上冰冷的江岸,夜风一吹,周晚才感觉胸口的压抑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回头望了一眼那艘在夜色中如同黑色礁石般的孤舟,眼神复杂。
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赵公明说道,既像是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老赵,易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是不关心七夏,也不是不重视圣山和南昭的危局…”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似乎不是在对赵公明解释,目光变得深邃: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把自己关在那艘船里没日没夜地看书,一定有他的原因,我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我有种感觉,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或许可能比圣山的消失,比南昭的难民,甚至比眼前的战争更重要,更深远…”
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所以我们要做好任何事都暂时没有他参与的打算了,天塌下来,也得我们先扛着…”
赵公明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俊脸上,此刻也浮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我明白…”
赵公明的声音很稳,“周晚,不瞒你说,从决定全力支持北祁应对这场大劫开始,我赵家就已经把一切都压上了,数以百年积累的财富、资源、人脉…如今都在源源不断注入天中渡,注入北祁的各条战线,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关乎人族气运的豪赌…”
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自嘲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强调道:
“虽然我是个生意人,习惯权衡利弊,但这次这笔生意没有退路,只能赢,不能输,输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命…”
周晚听着赵公明这番话,看着赵公明脸上那不同于往日圆滑的认真和决绝,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欣慰:
“原本以为你就是个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没想到啊…赵大家主,竟然还有这种觉悟和魄力…”
赵公明白了周晚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没好气地回敬道:
“你以前还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二世祖公子哥呢!现在不也成了殚精竭虑、为人族存亡跑断腿的一字并肩王?”
周晚被噎了一下。
随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寒冷而压抑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突兀,却透着一股难言的释然和豪情。
是啊,这个世界变了,变得残酷而危险。
人也变了。
有人在乱世中迷失,变得贪婪丑恶。
也有人在这场浩劫中被冲刷出隐藏的底色,显露出责任与担当。
他们这两个曾经名动京华的“纨绔子弟”,一个元帅之子,一个天下首富。
曾在上京城的酒肆勾栏里挥金如土、斗鸡走狗,也曾彼此看不顺眼,互骂几句。
如今却在这离江之畔危城之下,为了同一个目标扛起了如山般的重担,成为了彼此最可靠的盟友。
命运之奇诡,莫过于此。
笑声渐歇,周晚拍了拍赵公明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
世界依旧喧嚣,危机四伏。
好多事情,需要这两个公子哥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