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阿古家住了十天，二号分场领导知道父亲来到了这里，他们特意邀请父亲他们去打了一次秋网，当鱼在网兜里劈哩啪啦地跳了起来，当年打网的情景又浮现在他们的眼前，令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自豪。张宏从网兜里抱起一条八十斤左右重的大白鲢。
“姚场长，这是咱们当年放生的大白鲢吗？”
左红和梁春花异口同声地说：
“好像是。”
“老前辈们，你们把大白鲢带回家吧，包饺子吃。
分场的领导人说。
“大包，你还是把大白鲢放生了吧。”
左红看着他怀里的大白鲢说。
张宏武把大白鲢放入水中，它扑腾着尾巴向水里游去了；他们望着消失在水里的大白鲢既感到欣慰又感到了失落，仿佛是大白鲢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年华似的。
暮秋时节，天空中飘着小雨，父亲他们告别了阿古和巴特尔，汽车消失在了远方，他俩仍然站在毡包旁边，两个人的白发把毡包衬托得更加的洁白。
当汽车行驶到满达公路上，前方的路边出现了一栋栋红色房盖的房子，砖墙围成的大院，那红色的房盖在小雨中显得格外的明亮和耀眼的时候。
“快到养狐基地了！”
孙小兰喊道。
她的喊声驱走了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的样子，都兴奋地把目光投向了那红色的房盖上。
“养狐基地就是在这里啊！”
“玉珠，你没来过吗？”
“英子，你来过吗？哪个是园蔷和园武的房子呢？”
黄英手指着山坡上的两栋房子说：
“南面的那栋房子是园蔷的，北面的那栋房子是园武的；他俩前后院。”
“我的妈呀！这么大的院子啊，他俩养了多少狐狸啊？”
左红惊得咋舌。
“他俩养的狐狸都有上千只了！”
张宏武掐灭了烟头。说道。
“岫蓉啊，园蔷和园武都成了养狐大户了，园波也到铁北矿上班了；他有了稳定的工作，两口子不再为了工作闹离婚，你和姚场长的
好日子刚刚开始。”
汽车驶过养狐基，他们都把目光转到了车里，梁春花啧啧称道。
“岫蓉劳累了一生，四个孙女、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六个孩子都是岫蓉养大的，不容易啊！不容易！”
贾茂生轻声说道。
“不容易啊，六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而且都考上了大学，姚迪和姚新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姚琳上个月刚结完婚。”
汽车停在了渔村里。
张宏武站起身来说：
“玉珠，你还没说文文考上了大学本科，箫晓在日本读博呢？”
宋玉珠走下车，剜了他一眼说：
“死大包！你的嘴咋这么欠呢？我刚想要说，被你个多嘴驴给打断了。”
大家都笑着回家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中飘着铅灰色的云，院里的沙果树上的沙果落了满地，红通通的沙果在阴雨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的鲜红。
“岫蓉，沙果都落到地上了，我去捡沙果，给你做沙果罐头吃。”
父亲拎起篮子就走进了园子里。
我在成都出差，早上六点钟就接到了园武打来的电话，说是母亲病危，正在呼伦贝尔市人民医院抢救。我慌忙订了机票，于当天下午赶到了海拉尔，当我跑进市医院的抢救室里看到母亲的鼻子里插着细管，手上扎着针头的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母亲的头偏向窗外，闭着眼睛，嘴里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我轻轻地喊着，“妈妈，妈妈。”回答我的是酣睡和一阵紧似着一阵的呼噜声。园武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说，“大哥，主治医生在办公室里等你呢。”我和园武走进医生的办公室里，中年妇女手指着x片照片说：
“你母亲的头部长了三个血管瘤，我们医院的医疗技术水平治不好这种病，需要到外地医院做手术。”
“大夫，哪里的医院能做手术啊？”
我惊惶地问道。
“到哈尔滨二院吧。我联系一下一二0救护车，你们现在就可以去，走绿色通道，明天早上到了哈尔滨二院就开始做手术了。”
她抬起头来说：
“病人的病情十分危险，我派护士和你们一起去。”
黄昏时分，天空阴云密布，雨点敲打在救护车的玻璃窗上。
母亲躺在病床上，女护士把吊瓶挂在车窗上，把针头扎进了她手腕上的血管里，她仍然没有意识，闭着眼睛酣睡，呼噜声连绵不断。
救护车驶出海拉尔市区的时候，天黑得宛如锅底一样的黑，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道路上积满了水，车轮溅起了水花，车窗玻璃上的雨水像是小河里的流水一样流淌下来，而汽车开得越来越慢了。
我和园清、园武坐在母亲的病床前。黑暗的世界里伸出了无数的魔爪来，揪住了我的心，把我的心撕得粉碎，而那夜空中的雷鸣闪电却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急促的雨声猛烈地敲打着车窗，这风雨交加的夜晚里的一切都仿佛是要把母亲从我们的身边带走，我的泪水宛如车外的绵绵秋雨一样的长流不息。我无数次地在心里祈祷着：
“老天爷，你保佑保佑妈妈吧！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为了我们辛苦劳累了八十多岁，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她最小的孙子刚刚考上大学，该享福的时候却又偏偏得了重病；老天爷，你保佑保佑妈妈吧，让她快快地好起来吧，在这个世界上享点福吧；老天爷！你把我收走吧，我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换来妈妈的生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休息一下吧，再无劳累的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吧！”
汽车在风雨中行驶得更慢了，母亲的呼噜声让我心惊胆颤，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褥子，唯恐车窗外的风雨会把母亲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救护车啊，你快快地奔驰吧！赶快把妈妈送到哈尔滨、送到医院里，让神医把妈妈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
我和园清、园武整整一夜地守护在母亲的身边，直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钟，救护车驶入了哈尔滨二院急救中心的大楼前，几名医护人员拉着推车来到救护车前，他们把母亲放在推车上，园清和园武跟着他们一起快速地把母亲推进了大楼里。
二院的大院里漆黑一片，我走在落满树叶的水泥路上、走进了风雨中，冰冷的雨点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和衣服上，我完全地失去了意识和勇气，像是秋雨里河水上的一片飘落的树叶一样的茫然地走着，前面的甬道上出现了拽曳的灯光，一排路灯在甬道旁边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树叶哗哗地落在地上，幽暗的树枝在风雨中飘荡，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响声和雨点的劈哩啪啦的响声，紧接着又响起了树叶飘落在地上的哗哗响声。挺立在我面前的大树忽然间变成了魔鬼般的模样，它嚎叫着，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心力交瘁，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透了，整个人麻木得像是一片地上的落叶似的，思想和灵魂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徘徊着；我贸然地向大树走去，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树叶上的积水像瀑布般的飘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一个木桩一样地行走着。路灯在我的身边熄灭了，天空仍然漆黑一片。甬道上有了不少行人，他们都打着伞急匆匆地走着，偶尔有人抬了一伞，看了一眼站在风雨中的我，便又急匆匆地走了。手机的铃声响起了，把我从另一个世界里拉回到了现实中。我接起了电话，响起了园武急促的声音：
“大哥，咱妈需要做手术，主治医生和你说话。”
手机里响起了男中音的声音：
“你母亲的病情是这样的：她的脑瘤非常大，而且都长在要害部位，我们做这样的手术，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我瘫在了甬道上。
“喂，患者家属，你同意做手术吗？你同意做手术吗？……”
主治医生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大哥！大哥！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手机响起了园武焦急的声音。
我把手机贴在了耳边，响起了主治医生的声音。
“病人家属，现在正是疫情严重的时期，如果你母亲下不了手术台，她的尸体拉不回家去，只能在当地火化了。”
尸体和火化两个词语闯入我的耳朵里，宛如一声霹雳般的巨响轰然地把我推向了地狱里。
“病人家属，你同意做手术？还是要保守治疗？……”
男中音的声音一遍又遍地在秋雨中回荡着。
“大哥！大哥！主治医生问你呢，你到底同意哪个方案呢？”
园武的声音宛如萧萧的秋雨一样的急促。
“我不能失去妈妈！我不能失去妈妈！……”
我从甬道上爬了起来。
母亲慈祥而又善良的脸庞闪现在我的面前，她经常说的话又响在我的耳边：
“园原，记住妈妈的话，‘做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要做善事，你帮助了别人就是帮助了自己，你对别人做了坏事就是对自己做了坏事，老天爷都看着呢；妈妈一辈子都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在我遇到大难的时候都是老天爷保佑我平安度过的。”
母亲的话激起了我的气，我把手机贴在耳边说：
“主治医生，我同意妈妈做手术！我同意妈妈做手术！”
母亲的话鼓起了我的勇气和力量，让我重新站了起来，走进了甬道旁边的八角亭里。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八角亭上像是决堤的水流一样的哗哗地流了下来，甬道的积水上漂浮着落叶，向着下水道湍急地流去了，丁香树像是一个病痨鬼似的在喀喀地咳嗽着。
晚上七点钟，天空中响起了一阵阵雷鸣，狂风卷着大雨疯狂地肆虐着整个城市，似乎要把那些高楼大厦瞬间夷为废墟。
手机的铃声响起来了，我掏出手机接听，响起了园武的声音：
“大哥，咱妈刚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手术做得非常成功。”
我又一次地瘫坐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