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冰雕与麻烦
这确实是最后一波雪了。
一支运煤的队伍趁着天光，恰便出了长乐县，吱吱呀呀的在雪地里走，不急也不慢的模样。
几个盲流子点头哈腰的送这支车队出了城门，一直送了很远很远，直到车队都成了黑色的小点，这才抹了脑门上的冷汗，互相对视。
“真他妈的晦气，成日介守着城门，往日也接送过几次煤车，怎么今日逢着的是这么个煞星！”
一个青皮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抹了一把又一把额上冷汗，哆哆嗦嗦的骂。
另一旁贴了膏药的盲流赶紧给了他一拳：“你疯了？那是黄笙！天伤星！你招惹得起？”
青皮赶紧“呸呸呸”，随即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不敢再多说了。
黄笙，谁不认得？
不怪他们畏惧，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长乐只是一个县，且是个穷县，这等县城，大夏时代也不过有五六十个衙役，到了唐古坨人手里，就完全属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了。此地虽然名义上设有唐古坨人的低级贵族作县令，但那位大爷从来也没来过。
他不来，可税是照收的，这就弄得天怒人怨。毕竟，最基本的秩序还是应该要有的，否则成何体统？那位县令老爷也算奇才，脑门一拍，将长乐县的事几乎全都包了出去，自己乐得清闲，待在晋昌享受。
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政务外包，能包给谁？
当然就只能是本地的流氓、黑恶势力。
这样一来，长乐的治安也就越发混乱，治安一乱，有点能力的便都往晋昌府跑，弄得满城都是穷鬼。如此不负责任的做法，倒是便宜了西来庄和西来寺——穷人没能力跑，只能乞求神恩显灵了。
这城门的城门郎，也是被包给了长乐绿林的。如这说话的两位青皮流氓，便俱是小有名气的角色。
这些人既勉强算作绿林道上的，又是给唐古坨王庭办事的，他们却最是畏惧黄笙、李明晨的。
黄笙这人专杀绿林道上有头有脸的，跟那个专杀唐古坨胡儿的李明晨简直堪称瓜州江湖的两大杀星。他二人也算青皮流氓里混得不错的了，能接长乐县看城门的活儿，但偏偏正是这样，他们更加畏惧黄笙、李明晨这种人。
尤其是他们今天突然见到黄笙亲自押送煤炭、又顺路返回。这一来一回，黄笙的面上全无表情，在这二人看来，真真要吓死个人了。他们俱都猜测，这是黄笙憋着要杀人。
谁都知道“天伤星”黄笙与“雪狮儿”李明晨是要好的朋友，李明晨前些日子被火烧死了，唐古坨人说是自焚——这可不就是贼喊捉贼？
这些时日来到处都在死人，别人不晓得，他们这个地位的大盲流子哪里还不清楚？
那焚香亭的人分明就是疯了！逮着唐古坨人就杀！
在这二人看来，这就是黄笙彻底发疯了，在与李明晨报仇。
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招惹黄笙？
“黄笙……黄笙亲自押送，这趟煤是值多少银子？我听说，这活儿，焚香亭似乎是没份的……”青皮眨巴下眼睛。
贴膏药的一瞪眼：“这钱该是你赚？你瞅瞅看，就那！”
说着，这家伙把手一指。
青皮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吓得大脑都快宕机了。
只见不远处的几家房顶之上，横七竖八的躺了四五具死尸。这些人有的是穿了铁甲，有的是穿了红袍。
这些人死去已久，已不再流血，但……毫无疑问，全都是唐古坨人。
死在人家房顶，则说明这些人是被追逐至此的。
两个盲流打了个寒颤，谁都看得出来：快要乱了……
快要乱了。
黄笙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路边到处倒毙的死尸，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这些人都是想逃进晋昌府去的难民，这样大雪，他们没有物资可以度过，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大城市也许还有机会。”——他们便是死于这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上的。
这些人的死状千奇百怪，有被冻得犹如冰雕的，其面部表情至今栩栩如生；
也有一头栽倒在雪地之中的，隆起一个小小的雪包，就仿佛是天地与他们盖了致命的雪被；
有的人席地而坐，保持着烤火的姿势，他们是被冻出了幻觉，对着冷硬的雪地试图取暖，结果却成了丰碑；
还有的被冻掉了手脚趾头的冰雕，光秃秃没有指头的手上却紧紧连着一根探路棍，风雪将它们紧紧粘在了一起……
人类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以种种富有创意的方式，千奇百怪的死去。这些人全都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支撑他们走到这里的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唯一可知的，只有他们都想要去晋昌。
黄笙也是要去晋昌。
此去晋昌的目的，则是与喻超白会和，取出格西府赠予的大礼。
黄笙的身后，一个镖师打扮的汉子打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也是一般的不言语。
黄笙看了看他，想说话却不知说点什么，心里沉甸甸的。
那个人便收回了看向死尸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宋道爷的面具做得真是不错……我挺羡慕你，阿黄。你从哪淘换来的这么些个宝贝老头老太太？”
黄笙叹了口气：“运气，运气……”
说话的这个人，便是李明晨。他脸上戴了张极其精致的面具，自然也就不怕暴露身份。
他们目前的身份是：送煤队伍。
毫无疑问，这些天气候反常，非止晋昌，长乐也是要用煤的。
耕山的煤矿产能不高，但供应这一府一县还是足够的。不过同样是运煤，其中的差别还是大的。
运给长乐的煤其实应该叫煤渣，零零散散，极难见到大块的。这是因为长乐都是穷人，他们虽然有需求，但却付不起钱，没有钱，怎么用得起好煤？是以这运煤车队是先送晋昌府，那些好煤都被晋昌的有钱人家专门筛选过了，剩下的才拿到长乐来卖。
从生意角度而论，这种做法其实无可厚非，不过在李明晨和黄笙看来，这个世界上也许并不只有生意。
运煤车队吱吱呀呀的走着，忽然，扑棱棱一阵响，一只不惧严寒的鸟儿落在李明晨的肩膀上，它的一双小爪上，一个信桶正牢牢地固定其上。
李明晨心中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送信的是“灰奴”，这就意味着老师龙树遇着了完全无法解决的大事。
李明晨赶紧取出信，一边读，脸色一边迅速沉了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对黄笙说道：“大麻烦。咱们得兵分两路。”
人类的悲欢也许并不相同，但现在，事实证明，有些烦恼却是可能相同的。
当李明晨感到麻烦的时候，林芝也感到异常的麻烦。
林芝是一个性子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的确是素乐人，也与一般的素乐人无二，都信佛；另一方面，这个人又极度畏惧唐古坨人，对于唐古坨人的命令丝毫不敢有违逆之心。
历史无数次告诉我们，林芝这种人做什么都好，唯独不可从军。他这种人一旦从军，性格所致之下，往往就导致他的同族们遭殃吃亏。
公正的说，林芝除了性子实在是懦弱、不适合当兵尤其是当军官之外，其余地方都还是做得不错的。譬如说，林芝对他手下的素乐人士卒们就还算不错。
不不不，不要误会，林芝对士卒们还可以，完全只是因为怕和贪。
林芝这个人，祖上其实是素乐商队里的护卫队长。这种职务类似于军户，是个世袭的行当，林芝便是继承了祖先的职业。林芝是从自己父亲手里继承来的千户头衔，所以无论他人品和水平多么低劣，他都能稳坐这个军官。
好在素乐人毕竟是游商民族，他们没有田地，是以素乐护卫队的军户们也便避免了成为自己长官的私人农奴的悲惨命运。有着整个素乐人商队的供养，这支护卫队倒是发展得更加类似于雇佣兵这么个概念。
几百年前，林芝的祖先定居在了瓜州，大夏承诺保护素乐人周全，于是素乐人也便不再需要专门的护卫队。这些人的归宿原本很成问题，不过大夏的那位人皇特批素乐护卫们可以成立一支军寨，由人皇本人从自己的内帑掏银子供养，教他们协同大夏官军一同作战。
所以最终这支素乐人军队还是保留了下来，仍旧还是“长行健儿”之类的雇佣军的定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陇右沦陷。
大夏势力退却，唐古坨王庭填补了真空，在新划分的秩序之中，素乐人的位置一直欠缺。
素乐人也曾经反抗过。
不反抗不行。他们素乐人原本就是世代经商，本身是积累了一定财富的。有了财富的人往往缺乏安全感，于是他们便信佛，填补一下精神的空虚，并且向虚无缥缈的神佛祈祷，祈祷自己的财富能够永远的把握在自己手里，最好还能流传下去。不过，信佛只能提供精神上的慰藉，面对贪婪的强盗却是完全无用的。想守住财富，还是得靠刀枪。原本大夏在时，他们有大夏保护着，也就不觉有异；可是如今大夏没了，这又怎么办？
这种背景下，原本的素乐护卫队又被想了起来。
公正的说，素乐护卫队的后代们确实是与胡儿们展开过斗争的——不过他们输了。
数百年或者更久的雇佣军式的训练令这支军队坚信一个理念：可以努力，千万不要拼命！
毕竟……人活着，才能花了军饷。
这样的军队注定不会是唐古坨王庭的对手，于是顺理成章的，他们输了。并且他们卑劣的选择了加入。
好吧，不能对雇佣军们苛求太多了。他们就只有这个水平的道德和战斗力。
素乐商人们很失落，他们的财富被狠狠搜刮了一通，并且至今也还是没有保障。
素乐护卫们很庆幸，他们的行为虽然多少沾点背刺，但无论怎么说，他们终究还是在战场上活下来了。
逃避可耻，但真的有用。
“逃避”便是素乐奴从军最大的特色，也是他们的处事哲学。
这种哲学深深的影响了林芝，以至于当他遇到了那些满脸横肉的唐古坨人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逃避。只要不去面对，那就永远不会有问题……吧？
林芝真的很怕。
他怕死，也怕疼，他怕自己这些年昧着良心赚来的银子没命花，但他最怕的还是唐古坨人。
其实原本来说，林芝对于唐古坨人并不是那么怕的。他很小就跟随父亲修行，本事虽然不高，但暗境的修为也算迈入了中阶修士的门槛了。修行玄门的人，打熬身体，苦练气力，血气方刚的，理论上来说他没有任何道理畏惧胡儿们。
但不幸的是，二十几年前的一次起义之中，林芝的父亲出于同情，为那些起义的穷人提供过一些小小的帮助。
那真的只是很小的一点帮助。甚至于他的父亲也只是秉持了一贯的逃避理念，不敢去追他们罢了。
何况逃跑的那些起义者最多也不过十来个，根本难以翻起什么风浪。
那次起义最终被镇压，林芝父亲的事也被挖了出来——于是他的父亲就死了。
林芝的父亲死的相当凄惨。他被唐古坨人里的“狼魂勇士”活活撕成了碎片。
而当时唐古坨人为了震慑自己的奴从军们，专门逼迫整个奴从军的将领们亲自前来观看这场残酷的虐杀。
非常不幸的是，林芝的父亲被夺去了千户职位以后，继任千户恰恰便是他的儿子林芝。虽然……当年的林芝至多也不过只有十岁。
遍地的鲜血，四处乱飞的碎肉，以及骨头被锋利的狼牙嚼碎时令人毛骨悚然的“阔碴、阔碴”的声响，这些事情成为林芝永远抹不去的梦魇。
这件事的影响非常之大，大到林芝至今只要想想，都还是会感到腿肚子发软，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大小便失禁。
是的，按地球的医学标准来说，林芝这个人患有严重的ptSd。他根本就不应该再做军人，他应当只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但……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与林芝开了玩笑。
林芝还是硬着头皮做了这个走狗一般的千户。他很清楚，他虽然真的不适合当将军，但如今还能活得有滋有味，靠的却还是这些比他也强不了多少的士卒们。
素乐士卒，便是他最大的桶蘸价值。
林芝知道，他在素乐人的心里大约也就类似于“叛徒”“二狗子”之类的角色，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
打不过就加入，这是降低成本、获取利益最迅速的操作。有什么不对？
能活着，还能活好，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我林芝虽然是走狗，但我何曾欺压过良善？
龙有龙路，虾有虾路，只是想要活着，究竟有什么不对？！
再说了，我林芝这种典型的有小礼无大义的人往往会因底线灵活而混得不错，这很讽刺，但也许正是如今这个世道的生存之道。
这就是林芝。一个坏也不怎么坏，好也不怎么好的角色。
如果不出意外，林芝也许就这样烂下去，过完自己没多少底线、很难说得上光彩、但确实比较滋润的一辈子。
不过这一切都只截止在不久之前了。
林芝现在的心情很差，甚至可以说极其的糟糕。
他看着地面上的尸身分离的传令兵，脸色一片铁青。
杀人的人丝毫不惧，昂首挺胸的看着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蛀牙。
这是一个身穿蓝袍的老道士，看起来成日都在傻笑，但动起手来却毫不拖泥带水。
在他的身旁，一个身穿红衫，犹如火苗燃烧的年轻人双手抱着头，朝着林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