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佛子与穷汉
慈云寺的和尚们果真不是和尚。
龙象说让他们分了细软各自逃命，这帮人便真的迅速卷了金银财货四散奔逃。
场面很快就乱了，有的反应快的，抱着金银器具夺路而逃；有的索性扯了香案上的细布，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中，卷了其上的贡品和香炉便走；也有的反应慢了一步，便急得跺脚，最后恶向胆边生，与人扭打在一起。
有的和尚一边逃还一边提醒其他人：“快逃，慈云寺呆不得了！慢一步，大军就打来了！”
——看来他们心里也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只是这和尚这么一喊，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不错，慈云寺确乎是不开了，但那主要还是因为外面大军压境。
这不是逃命么？
和尚们在这一刻终于醒悟过来了，但……还是太迟了。
当即就有和尚急了，也顾不得犯戒，张口就骂：“嗨呀！究竟是谁蒙了老爷的眼，如此大事，竟浑不告知我等！”
这个和尚这么一嚷嚷，仿似真个有人拿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不得见物，难识真相。
一旁又有和尚愤怒了，也便跟着骂：“这岂非是要害了我等性命么！”
这一句话，程度又更加严重了。若说先前还是甩锅，现在完全是胡乱在诋毁了。然而类似的行为似乎永远都有市场，大难当头，永远都会有蠢蛋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既是人性使然，又是情势所逼，根本无法避免。于是这个论点一经抛出，所有人突然都仿佛自己受到了蒙骗，一个个面红耳赤的，当场就在神圣的殿堂里大骂起来。
“全都是龙树这老东西害的！他骗了咱们！”各院各寺里忙着搜罗财货细软的和尚里都有这样义愤填膺的人，这些人往往一边说，一边不忘卷走金的佛像或是玉的佛牌。
这种做法自然就被其他和尚们视而不见了，他们的眼睛此时又仿佛被什么人蒙住了，个个气鼓鼓的。但这种说法一经推出便迅速获取了认同，许多人都跟着叫骂，在他们的言语之中，龙树简直就是罪大恶极，堪比地球上的孙笑川。
“我早说龙树绝非好人，你看他常年与胡儿为伍，定是走狗！”
又有和尚冷笑：“嘿，那老东西过寿，洛桑群培亲自来贺——叫我说，老东西非但不是好人，更加不是和尚，一介老僧，过什么寿？”
“真真是猪狗不如！”
“狼狈为奸，狼狈为奸啊！”
和尚们一边拼命大骂，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一边又更加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丝毫不肯落后于人。
金的佛像、大小珊瑚、玉的佛牌、精致的漆器、琉璃盏……一件件值钱好带的财宝全都被他们席卷一空。甚至于还有和尚一把将香炉倒扣了，抱起就跑，那香灰香烛洒了一地，再也无人问津。
这时，一直跪倒在地的了一突然起身，一言不发，没命的朝门外跑去。
龙树看着徒弟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之中，满是失望。
逃了？
逃了也好，也好……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还顾得这许多？最起码这孩子跑得足够快，也许他是最有机会活下来的……
龙树自我安慰着。浑然不觉了一这么一跑，令原本就混乱的局势彻底雪上加霜了。
“快快快！快点！”
“收拾完了赶紧就跑！”
“快逃！”
和尚们这一慌，后面的火工道人们、菜园子们、佃户们终于醒悟过来，他们后知后觉，看了看闭目不言的龙树，又看了看同样的龙象，最终还是咬了牙，急匆匆冲进自己的住处或工作地点，赶紧卷出一些财货。
脚步声、叫嚷声、器具落地时的噼里啪啦……一切嘈杂，忽然在龙树耳中变得几不可闻。
他发现自己的师弟龙象说得也许没错，慈云寺若只是如此，毁了也便毁了罢。
“老师……”一只粗糙大手搀扶住了龙树。
老和尚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鲁贵——不，不止鲁贵，他身后还跟了十来个火工道人、菜园子打扮的人。这些人神色拘谨，眼神木讷，一个个拘束得很。
鲁贵看着龙树和尚，明明有满肚子话说，陡然见了龙树，缺偏偏只说得出这么两个字了。在他的身后，其余的穷汉们也俱是大差不差的模样，瑟瑟缩缩的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龙树苦笑了一下，他颤颤巍巍伸出根手指，随意指了指自己的徒弟们，问道：“你们如何不去逃命？去罢，与他们一同，逃命去！走休！走休！”
鲁贵等人便慌张起来，一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急切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鲁贵带了头，这朴忠的汉子慌慌张张的球。拉住了龙树的手臂，连声说道：“老师要下山去，我等商量已毕，情愿接老师到家中久住……”
鲁贵嘴笨，翻来覆去便是这么几句，神色越发的唯唯诺诺，似乎是怕龙树生他们的气。
龙树无言的看着眼前的这帮人。这些人视他为恩公、佛爷，到了如今的地步，依旧不弃。
他们是不是很笨？你看了一，了一就先跑了，他肯定能活命，鲁贵这些人呢？
太笨了，太笨了。火都烧到了眉毛，他们竟然还在婆婆妈妈，就为了救一个一直剥削他们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
鲁贵等人真的很笨，而且似乎认死理，龙树不答应，他们也就都不肯走。这些人的眼神越发真诚，也就令龙树越发的惭愧。老和尚决定补偿他们点什么，对他们说道：“鲁贵，你若真个敬重我，便听我的话。我与你指条活路，你看这些人——”
老和尚一一指点那些到处乱串的光头们，讥讽的说道：“他们都是只顾蝇头小利的蠢才。这些财货，他们便是拿住了，也守不住！鲁贵，你听我的，带着你的这干弟兄往粮仓去——快去！能带多少米面粮油就带多少！快去！”
鲁贵这些人虽说嘴拙，其实最能明辨是非。他们反应过来了，赶紧急匆匆就带着龙树往库房里走。
正在此时，先前匆匆逃去的了一冲了进来，仗着修有玄门遁术，那些光头们也便赶紧躲开。只是，他虽不曾撞了人，仍不免一路擦着了几多师兄、几多师弟。这等感觉就仿如地球上的人被大卡车擦肩而过，那等心悸是难以忘怀的。他这么一通跑，沿途净是骂骂咧咧难听的话，金银珠宝滚的到处都是。
这些也怪不得光头们。了一是入了阶的修士，被他撞上了，哪里还有命在？
这等事，了一只得全然不顾了。知客僧双手捧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哗啦啦一抖那袈裟，好好的披在龙树身上。
他此番去而复返，原来并非弃师而逃，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这件“百衲衣”。龙树一时间有些失了神，不提防了一朝他说了声什么，突然便身子一轻，被徒弟背在背上。
知客僧背了自己的老师，这才长舒一口气，对鲁贵说：“鲁贵师弟，你们跟我来！”
有了了一带头，鲁贵等人也就不再纠结。对他们来说，追随哪个大师其实不重要，他们有限的知识也不足以令他们明白这其中有何不得了的意义。
他们只是觉得，龙树老师这样德高望重的好人是不能白白丢了性命的。
至于金银细软和米面粮油，他们其实都不想选。
他们就想选龙树。
于是他们这一路也开始了自己的逃跑，一行人匆匆而去，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一切如常。大殿之上，群魔乱舞；慈云寺内，众僧癫狂。
龙象闭着眼睛，没有去看这些乱象。他寻了一根齐眉短棍，站在那里，犹如老虎。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他也没有去阻止任何人。
很快，这些人便各卷了金银珠宝，陆陆续续往山门外逃去。
这山门外其实并非没有把守，而是恰恰相反，这里仍旧是驻扎了一支军队的。
不过……这里把守的军队乃是素乐奴从军。
能不能通过，完全就看这些已经做了走狗的素乐人还认不认他们是和尚了。
这支素乐奴从军由于战斗力低下，根本不受待见，故此只得留在最外围，监视着寺庙里这些基本毫无威胁的和尚们。
地面上的素乐奴从部为首的头领，名义上也算是个千户，唤作林芝。
天上，最后的一波雪正在密集的落下，但却再也掩藏不住这悲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