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早做准备
沙州光复……沙州光复自然是好，可这鲁贵是从何得知的？
这瓜州虽与沙州一州之隔，平素也有指定的商户可以跨州行商，可瓜州镇守使洛桑群培与沙州镇守使顿珠次仁二人不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唐古坨王庭乃是奴隶制军事帝国，国内的事情，都是几家大贵族说了算的。依着他们的性子和习俗，这“镇守使”一职，自然是看作家族自有领地，其辖区内的一切，都要以自己的意志为最高准则。
瓜州镇守使洛桑群培与沙州镇守使顿珠次仁乃是死敌，自然而然，他的领地内关于沙州的一切都要否定，这也导致瓜州本地的佛门能够压制住王庭最传统的雪域觉士会，继续作为主流教派而存在。
觉士会信的是“父王天神”，佛门信的“佛”也是“福王”的“福”演变而来，大家信的都是同一个人，佛门也是被觉士会承认的支系……况且瓜州也有觉士会嘛，只不过本地人不信而已。
这个说法是洛桑群培常年的托辞，但谁都知道那觉士会乃是“德勒府”的，而沙州的顿珠次仁，正是“德勒府”的中流砥柱。
如此针锋相对的做法，顿珠次仁如何能忍？
在沙州境内若是发现了瓜州的探子，那是要动用极刑的，反之亦然。
两个人都拼了老命防范对方，防不防得住对方尚且两说，但这却导致两地的民间在这些年来交流几近于无。
谅这鲁贵一个帮闲，他却去何处打听来这等机密？
李明晨眉头一挑，心中几个念头不断转换，到了嘴边，却变了另一番话：“鲁贵，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鲁贵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越发的低：“李大哥，你敢是忘了，我鲁贵虽说不济，可咱们师父却是有门路的。”
师父？
李明晨心头一动。
他的师父龙树和尚因是本地佛门领袖，本地镇守使洛桑群培却是要拉拢的。
作为洛桑群培打压顿珠次仁及其背后“德勒府”的工具人，龙树和尚倒是的确能够接触到这个层面的讯息。
至于鲁贵么……
这鲁贵是个帮闲，也就是打短工为生的人，他近来的确是在那龙树和尚的慈云寺作火工道人的……
慈云寺是本地最大的寺庙，他鲁贵能进慈云寺，论起来还是李明晨提携的。当时李明晨领了鲁贵，径直来寺里寻到龙树和尚，引荐他做个火工道人，意思提携他找个安稳长工，鲁贵便是那时节认得龙树的，也一般唤龙树做师父。
因是托了李明晨的门路换来的安稳日子，鲁贵与李明晨最是要好，绝不肯坑骗他，这点也非虚言。
鲁贵不会骗他，鲁贵的确认得师父，且师父近来的寿辰都是洛桑群培操办的……
每一条看上去都无甚问题，难道鲁贵说的是真的？
沙州，真的光复了？
可万一若是假的……
李明晨一颗心悬起来了。
这一瞬间，李明晨决定，今夜与鲁贵的对话，却要悠着点说了。他那日带着小谭、金刚妖元神以及徐德龙一伙浩浩荡荡的回来，这些事早就在瓜州传开了！
他也曾提出要分批次回城，避免惹人注目，但徐德龙却不肯。徐德龙一伙护卫，本就全靠银钱和徐德龙个人威慑方才凝聚一起，这凝聚力不强，一旦分开，哪里能保证他们还会再聚集？
徐德龙、钱宝等人尚且好说，可这其中，还有十几个当日与杨幺等人一同蠢蠢欲动的……一旦分开，不肯再聚还是小事，万一转过头就向仇家或胡儿出卖了徐德龙一伙，那就坏了！
这些人，杀，众人没那么心狠，可放也是不能放的。
那么由徐德龙等人一批、李明晨和小谭一路呢？
这条路子最终也被否了。
这瓜州不比沙州。瓜州的城市规模本就要小，偏偏还兴建许多寺庙，小小一座城被过多的塞得满满当当，要安顿下这么多人，没有门路的人，根本就办不到。
让这些人大晚上的睡路边？别说李明晨的性子做不出来，就是做得出来，可……现在的陇右是有宵禁的。
更何况这么浩浩荡荡的一路，还都是修行者，在瓜州本地的绿林道上都能掀个底朝天了。正常情况下，那唐古坨人早就派兵敲打、镇压了！
这些事，最后还是要拜托他李明晨才能做到，只要他们还有交集，想查，一定能查到他的头上。光靠躲，必是躲不过的。
更何况他李明晨还是本地挂了号的！
没奈何，只得一路回来。
可现在想来，兴许正是这么大摇大摆的回来坏了事。这也说不准的，江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阴沟里翻船的，海了去了。
倘若是他李明晨自己孑然一身，虽是挂了号的人物，专与那瓜州的显贵作对，但为着他师父龙树的桶蘸价值大，那些胡人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那次他回城时，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来，这却做不得假！
他自己一个，势单力孤，尚且不会对瓜州的显贵伤筋动骨，但多了几十个帮手，这又是另一说了。
若是寻常，他自己小心着些儿，等到喻超白来接走这些人，他自然就不必再提心吊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传开了“沙州光复”的消息。
鲁贵半夜冒着宵禁被抓住的风险前来报信，消息为真倒是好说，一旦这消息是假的……
就说明鲁贵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收买了！
鲁贵被人收买了，就说明洛桑群培的手下，有人查到了李明晨头上，而且要越过洛桑群培和龙树，动他李明晨了！
这些人不肯开罪了洛桑群培跟前的红人龙树，不敢强杀，以鲁贵诓骗他出门，再埋伏人手杀了，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尤其让李明晨感到悬的是，这些人很可能已经得知了徐德龙和小谭他们。
这种事也并不是说就没有可能性，要知道信奉觉士会才是唐古坨人的绝对主流，和狂热的疯子是没什么好说的。
他李明晨都遇到过好几次上慈云寺找麻烦的胡人显贵家的“柴巴”了。“柴巴”只是农奴，可是他们代表的却是一个个胡人贵族，洛桑群培虽看重佛门，但他的手下却未必，这些事暴露出的胡人显贵们的态度，不言自明。
越过洛桑群培动他一个李明晨，那帮疯子做得出的。
他李明晨被抓被杀还是小事，倘若徐德龙一伙连带着小谭成了乱党，便通通都有了性命之危。更何况……
李明晨又多想了一层：万一那些人还想借机把师父也一并除掉呢？
私会乱党，这理由可是完美得很！
想到这里，李明晨连忙喝道：“鲁贵！这些事，须胡说不得！这等大事，我师父如何告知于你？”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鲁贵以“师父”的名义让他即刻出门，他说不得只好动手了。
鲁贵一听李明晨质疑便急了，但又不敢发作，深恐暴露自己行踪，急得抓耳挠腮，只赌咒发誓地说：“哪个骗你？李大哥，你我什么干系，我岂能蒙骗于你？你不知，这是师父特地点我前来告知于你的，叫你早做准备！”
李明晨注意着这家伙，看他急得就差满地打滚，心中不由信了几分。
果真？
然而涉及师父，李明晨不得不严肃。
他前些时日与小谭姑娘得遇徐德龙一伙，便是为了替他这师父龙树和尚作寿辰的。
鲁贵见他不说话，自己也就不敢说话，只好等李明晨开口。
这鲁贵也是有点心机的，他知道自己若走，李明晨若万一真个出了意外，日后的路子就难走了。
他打定主意，李明晨不开口让他走，他绝不主动提这个字眼。
李明晨不说话，但他的思绪可就飞到外太空去了。
得益于有龙树和尚这么个便宜师父，李明晨能够得知的讯息还是不少的。事实上，若是没有龙树提供的许多讯息，他很可能早就死了。
他开始一条一条地捋，试图从中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既然是师父让他“早做准备”，那么势必有其深意。
着手点，便是那次古怪的寿辰。
龙树一个老和尚，佛学精湛，本是不重寿辰这些外物，可唯独这次是瓜州镇守使洛桑群培硬性要求的。这却是为了与那顿珠次仁打擂台，顿珠次仁代表的是“德勒府”，在这暗流涌动的时刻高调过寿，非但他本人是摆明了隔岸观火的心思，他背后的“德勒府”却未必没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王庭内人人都知道那“桑珠府”与“吞巴府”都快刺刀见红了，这掌控了白塔寺的“德勒府”的态度自然就极为紧要。白塔寺若倒向那“桑珠府”，“吞巴府”一系的洛桑群培等人该如何自处？
要知道那白塔寺乃是觉士会的领导机构，而“德勒府”又是觉士会的主人。他们若是联手，“桑珠府”麾下两镇加上“德勒府”麾下的沙州，这陇右五军镇便有大半落入“桑珠府”的手中了。
到那时，倘若王庭内部有了什么动静，有着陇右作为后盾，一场夺位之争演变为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就不得了了！
这种事可不是危言耸听！
先王已逝，两位王子尚幼，如此好的两个傀儡之选，谁肯放弃？
打仗……哼，真个演变为了打仗又有什么稀奇？
真打起来，谁赢谁输暂且不论，他洛桑群培作为“德勒府”和“桑珠府”共同的敌人，也是“吞巴府”一系跳得最狠的咬人狗，他是个什么下场，还用想么？
洛桑群培此人生得虽狼糠些，体型不活达些，思维却是敏锐。他察觉出来这个问题，倒也不慌，仔细捋了捋之后，还真给他发现了一条路子可走。
白塔寺固然实力雄厚地位超然，可这里是陇右。
白塔寺在此空有武力，却不得民心，是个空中楼阁。
陇右道这么多年来，针对唐古坨人的报复，少了么？根子就在于着白塔寺和觉士会做事太绝。
可即使那些夏人们人人都厌恶王庭，这瓜州却一直是起义最少的。
为何？
因为瓜州有佛门。
洛桑群培脑子一转，想出了办法。
他大手一挥，也张罗着给龙树和尚办个寿辰。这其中的意思，一样是非同小可。
凭李明晨所知，那洛桑群培乃是“帕甲府”的顶梁柱，这“帕甲府”隶属“古拉”贵族的一员，一向是跟着“吞巴府”混的，他自是与那早已死去的顿珠次仁背后的“桑珠府”天然对立。
那日龙树的寿辰，整个瓜州非止胡人显贵，便连寻常百姓也来了不少，洛桑群培开了特例，恩准百姓们给龙树献上祝福。结果令人大吃一惊，那日瓜州百姓往来慈云寺的络绎不绝，到最后慈云寺都装不下了，知事僧不得不就地在街面上摆起流水席，百姓们捐来的香火更是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足足可以买下半个瓜州！
虽说给和尚办寿辰，无论怎么看也不伦不类的，可这等凝聚力，何等惊人？
洛桑群培通过替龙树办寿辰，好好的秀了一把肌肉。
你“德勒府”实力雄厚，可我瓜州军民同乐，攻占难度极大，我洛桑群培还是“吞巴府”的亲密盟友，本身实力也不差——你要来磕一下么？
这种情况下，瓜州的地位，又要有所不同了。
对王庭内部来说，瓜州的这次“其乐融融”，一直是王庭致力于打造的终极模板：看看，我唐古坨王庭，也可有建设之功；
对“吞巴府”一系来说，瓜州的这次“秀肌肉”，展示的是“吞巴府”一系整体的实力，且还是一次无比优秀的政治宣传，对阵营内还可以凝聚信心，可谓一石二鸟；
对洛桑群培自己，他也优秀在未来的王庭风暴中取得了“有功之臣”这么一张护身符，捞取了“能吏”的资本，无论哪位王子当政，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三赢。
赢麻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沙州光复了。
沙州光复，瓜州该如何自处？
顿珠次仁和洛桑群培打，那是王庭内部矛盾，可光复了瓜州的义军，他们……会遵循唐古坨王庭的规则来进行游戏么？
义军还未攻来，但显然已经成了意外因素。
对于意外，应当怎么做？
而身处下一个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中心的瓜州人，又应该做出什么选择？
李明晨想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做好准备”是什么意思。
他对鲁贵说道：“今夜你就不要走了，明日一早，赶紧去寺里住上一段时日，我不通知你，你绝不可贸然回家！”
鲁贵神色一凛，捏了捏衣角，最终只是简单点了点头：“诶，诶……”
李明晨这次再无睡意，他摸着自己锁骨上的那道疤，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与小谭、徐德龙他们取得联系。
他站起身，看了看黑咕隆咚的小小房屋，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漫漫长夜，终于要过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