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暗流
雕鹄这种鸟类在正常情况下只能长到五六斤。
因此房子大小的雕鹄飞天，原本应当是一件很吸睛的事情，可眼下整个沙州的上空密密麻麻全是这样大小的雕鹄在扑腾着翅膀。雕鹄们发出嘈杂的声响，宛若红白喜事一般的闹腾，然而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天上。
所以这头飞上更高天空的雕鹄没有被人在意，偶有注意到的，也只能看见一个黑点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现在，雕鹄终于穿透了云层了。它的腹部是刻意涂成的黑色，乍一看去，与天穹之上的乌云一般无二。常人若在地上往上看，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密布的阴云之中，隐藏着一头房子大小的雕鹄。
这头雕鹄的眼睛是特制的，施加了独特的“千里眼”秘术，使得它能够轻易看清数百丈下的地面的人的五官，也能看透绝大多数的障眼法类遁术。
譬如说，现在这头雕鹄的视野里，一个耳边梳了两个奇怪的发环的人正匆匆赶着路。更准确的说，他是在飞。
这个人正是刚被周昊阳放走的尚略西衮。
此刻的尚略西衮飞得又快又急，他的身上套了一层“和光同尘”，又加持了一层“隐形术”。以他丹境的雄浑元气和卓越修为来说，只要他愿意，就是保持一个月也非难事。
但尚略西衮仍旧飞得很急。
他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天穹之上的那头雷龙，他很清楚，雷龙这种妖仙是不可能随意为人类的战争站台的——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这支起义军起码还有着一位虚境高人坐镇。
虚境是什么？
虚境就是神仙。
尚略西衮倒是相信虚境高人不会轻易食言而肥，可问题是……
他发现他和周昊阳只是嘴上约定，走倒是能走，可那些造反的暴民们根本没有自己的“影神图”。
换句话说，这帮子暴民根本不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子。一旦被发现了，打斗事小，万一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高手缠住了……届时自己走仍旧还是能走，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发现，这件事一定会传开！
到那时候，王庭内部的敌人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帽子扣下来，整个吞巴府都跟着吃亏。
一念至此，银傍身大人飞得更快了。
伴随着银傍身大人的飞行，沙州此时的情况终于再一次给了他全新的认知。
整个沙州城，无论是城西还是城东，各处都有着跟随起义的人们，就连天空中也是大量的雕鹄。这原本应当是镇守使大寿的日子却成为了流血之日。死亡随时在发生，沙州城这一府治所的人口正以恐怖的速度锐减着。
减少的人口大多是唐古坨人、通家夏户以及王庭奴从贵族们。
王庭的抵抗简直已经哑了火了，银傍身大人亲眼目睹一队觉士和王庭勇士的混编部队填入了黑色的汪洋之中。觉士们的遁术刚刚爆发开，顿时就有一道青色身影操持着一把冒着火的朴刀排头砍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队王庭的抵抗力量全都化作了一地死尸。
再过片刻，那些死尸被黑压压的人海踩踏而过。在不知是一万还是更多的脚踩踏之后，王庭剩余的抵抗力量完全化作了一片片的血泥。
而另一边，一个几乎疯了的书生散乱了发髻，口中高呼着什么，又哭又笑的将一本本燃烧着的书籍朝着通家夏户们的油坊里扔。
那书生最终被赶到的通家夏户民团们乱刀砍死，但很快，一队队铁傀儡“咚咚咚”的赶了过来。随后，便是风刃、飞针、烈火、高压水柱乱飞，这些民团们彻底被打死。
在另一处战场，那座城内最高的建筑物——白塔寺之上，七道人影已经飞了出来，但他们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死死撑起摇摇欲坠的“护宅大阵”，承受着来自天穹之上的金色雷霆的乱捅乱搠。
这座白塔寺的下方，数百个铁傀儡正在卖力的砸着这座唐古坨人心中的圣地，他们的身后，无数的黑色洪流正在一点点赶来。
完了！
全完了！
整个沙州城里，上至王庭残余的高层，下至普通的通家夏户，都忙着抵御义军以及逃命。
尚略西衮不禁落下热泪，他清楚的知道，沙州彻底完了。
刷——
银傍身终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已经看到了那口井。
银傍身听说过那口井的传闻，那里曾经能够打出整个陇右最甜的井水，但现在，那口井早已干枯。
尚略西衮略带感慨的走进甜水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家彻底被砸坏的店铺门口。
他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雕鹄的视角至此而终。
结束了窥探的周华良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闭目凝神了一息，再睁开眼时他抿了抿嘴唇，冲着身旁的人说：“咱们得快一点了。”
…………………
嘎吱。硬底的皮靴踩在了一块小陀螺之上，发出一声轻响。银傍身踩过满地的双陆、推官图、筹码以及桌椅板凳，轻车熟路的撩开了门帘。
七拐八拐的通道里，尚略西衮的眼眸亮如明灯。
这里的密道设计的繁复庞杂，喻超白曾经来过此地，但即使以他的记忆力，只怕也很难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重新走到那个内堂。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尚略西衮撩开了最后一道门帘。
那里，有一个捧着小手炉的人正等着他。
小手炉有些掉漆，里边烧的是无烟碳。那个人站在那里，老态龙钟的模样，看上去似乎连下一刻都撑不过去了，这人颤颤巍巍的说：“来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吧？”
尚略西衮自顾自的端起那人的茶杯喝了一口，随意的说道：“我还是更喜欢酥油茶。”
那捧着小手炉的人叹了口气，慢慢的说：“这个据点，也不太安全了……周华良的本事，你以后会慢慢了解。”
周华良……这个名字尚略西衮倒是不算陌生，他在安西都听过这个名字。
周华良，就是此时城里的另一个虚境？
尚略西衮说：“周华良？这个人挺有名气，江湖上的角色，不过……他不是传闻只有罡境么？”
那人颤颤巍巍的说：“本来是。不过前段时间——半年前，他突破了。”
尚略西衮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可能？他直接从罡境突破到虚境？”
那人摇了摇头。他年迈体弱，看他摇头的模样，尚略西衮甚至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脑袋都晃下来。
那人说：“不久之前，周华良去了胡儿原，很快就传出有人打伤了走蛟……现在……”
说到这里，那人连连咳嗽起来，那咳声撕心裂肺，仿佛是要把肺管子都一并咳了出来一般，听得人无比的揪心。
那些话他说的断断续续，听着简直像是随时都会断了气。尚略西衮听得很不耐烦，但只能耐着性子听。
那人指了指屋顶：“现在，咱们头顶，就有一头雷龙……”
尚略西衮不耐烦的说：“你无非是说，胡儿原上的那头走蛟就是此时的雷龙。而走蛟突然进化成雷龙，全是周华良给它的好处……走蛟被打伤，是个谣传，那是周华良在帮他进化，对么？”
那人艰难的点了点头，嘴里又发出拉风箱也似的喘息。
尚略西衮手一摊：“那么，周华良又是怎么做到的？他原本就是罡境，无数见识过他的人都这么说！我的探子绝不会出错！”
那人哆哆嗦嗦的说：“没人……没人说你错……但……只要骗过自己的身体……就可以……”
骗过自己的身体？
尚略西衮嘲弄的看着眼前的老人：“那东西不可能出现……大夏的文明圣火早就熄灭了。”
那人摇头，满脸的苦涩，他过于苍老，老得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山核桃。他不断的摇头，不断的叹息：“你……还是……太小看……周华良……快走吧……我这里……也要倒闭了……”
话语又变得断断续续的，这老人的确过于苍老了，说一句话都要耗费他过多的力气，以至于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还能活过下一刻。
尚略西衮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来：“给我情报。我要看看这周华良是何方神圣。”
那人苦笑不已，轻轻咳了一下。
直到此时，一个管事方才从不知何处走了出来，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沓纸。
这管事正是喻超白曾经见过的那位，他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毕恭毕敬的将情报递给尚略西衮。
“嗯，走了。”
尚略西衮随手将情报一揣，然后一脚踢开一座假山，朝着黑漆漆的洞口跳了下去。
待银傍身走后，那老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笑道：“炸了这里吧……”
“是。”
管事大气也不敢出，搀扶着老人，推开了另一座假山。
那假山之下，另一个洞口显现，黑漆漆的，不知道这次又通往何处。
……………………
片刻之后，尚略西衮出现在寿昌县的一栋民居内，他惬意的坐了下来，准备在这里休息片刻。
这座民居早就被勾星赌坊暗中买下。沙州城内的一举一动，勾星赌坊都会通过这条秘密通道送达给他。
吞巴府和桑珠府的争斗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在敌人的地盘上安插个钉子，这种事情自然理所应当。
现在，尚略西衮惬意的躺在硬板床上，他准备歇息好了再走。
正当他躺下的时候，一道不太适宜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你是这里的主人？”
有人？
尚略西衮心中一惊，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不必风声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只可远求，不可近取。”
这是一句黑话，意思是房梁上的朋友注意，这里有人。
然而门外的那个人似乎没什么耐性，他根本不管尚略西衮是否同意，“吱嘎”一声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尚略西衮，对吧。”
来人简明扼要的开口，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衫，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慌张。
尚略西衮还未来得及说话，青衫人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用一种审问的口气说道：“不管你到陇右来是为了什么，有一笔生意和你谈谈。”
说到这里，青衫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居高临下的说：“你们唐古坨王庭和华良怎么打，我不管——但这个人，你们不能动。”
青衫人说着，递过一张影神图。
那图上的人宛若小瘦猴儿，分明还是个少年郎。
那是小五。
……………………
小五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一茬一茬冒出来的通家夏户民团们，有些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的认知之中，现在的沙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夏人，一种是唐古坨人。这两种人很好辨认，从穿着打扮就能看出，夏人多是穿布，唐古坨人多是穿皮。穿布的，大多都是他们的战友，会帮着他们打穿皮的。
然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群“夏人”，虽然同样穿布，却在骗取了义军信任后朝他们挥刀相向。
“杀！杀这帮固穷！”一个“夏人”兴奋的大吼，一刀戳破了一个挥舞着铁锤的铁匠的心脏。
那铁匠面带不甘：“呃，啊！”就此死去。
“这是‘通家夏户’那帮狗腿子！同袍们，不要留手！”又一个夏人大叫着，一叉捅死一个疯狂攻击自己人的“夏人”。
然而说话的这个人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他被身后的一个“夏人”生生砸碎了后脑勺，杀人的金瓜还血滴滴的淌着血。
“哈哈，杀！”杀人者兴奋无比，狂热的屠杀起自己的同袍来。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很多处，义军的攻势为之一阻。
“这……”
小五迟疑了，他不知道他该杀哪一边，在他看来两边都是夏人——都是夏人，那不应该都是一伙的么？
自己人怎么打自己人？
小五茫然了。
正在此时，一道青色身影跃出，这人边跑边吼：“叔，来帮一手！”
随着他的大喝，天穹之上的雷龙往下看了一眼，终于锁定混战在一起的两伙人，“安神术”就此生效。
噗通、噗通、噗通……
混战在一起的夏人们全都倒地不起，打起了呼噜。
青色身影立刻停了下来，那是一个骑马的人。这人朝身后的人一招手：“来，搭把手，把这些家伙全都先绑起来，以后慢慢再认。”
身后的几个汉子应了一声，手忙脚乱的清理着战场。
小五看得分明，骑马那人身后的队伍里，不仅有夏人，还有鹿云魂人、素乐人、沙鹄人……
看来这些人比有的夏人要可靠太多了。
小五若有所悟。
此时骑马那人翻身下马，走过来对小五说：“咦？你居然不怕‘安神术’……怎么是你？”
小五抬起头来，有些惊讶的说：“你是那个……”
喻超白摆了摆手：“你咋混上战场了？你不是干金手指的么？”
小五大怒：“你才是金手指！”
原来这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小五本是跟着周昊阳往白塔寺赶，不料几个胡同之后，周昊阳就不知所踪了。他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就跑到了这里。然后就经历了夏人与夏人的对抗。
小五简明扼要的说完，喻超白一巴掌就削他头上：“看你挺机灵的，怎么犯傻？那是‘通家夏户’，狗腿子！见着他们了，削就对了！”
小五挨了一巴掌，被打得有点懵了，刚要开口反驳，突然大地一震震动，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然而这种震动并没有引发人们过多的关注——开战至今，倒塌的房屋早就不计其数了。这种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城墙之上，周华良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在天上雕鹄提供的视野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倒塌的那座建筑，正是尚略西衮走进的那座。
这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