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无形的巨网一旦收紧,勒出的便是万民泣血的伤痕。
江南三州,鱼米之乡,此刻却如被烈火炙烤过的焦土。
本该翠绿如玉的稻苗,成片成片地枯黄倒伏,脆弱的根茎从龟裂的泥土中挣扎而出,仿佛在向苍天发出无声的控诉。
怒火终于压过了对皇权的敬畏。
无数世代以土地为生的农夫,此刻手中紧握的不再是锄头,而是磨得雪亮的镰刀。
他们潮水般涌向各州县衙,黑压压的人群中,刀刃的寒光汇成一条绝望的河流。
“开门!给个说法!”
“狗官!还我一年的收成!”
在这片愤怒的海洋中央,一道清亮的女声如利剑般划破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白露娘,正傲然立于田埂之上。
她不惧刀兵,不畏官威,双手叉腰,迎着灼人的日光,用一种混合着悲愤与嘲弄的调子高声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钦天监说雪纷纷。二月倒春寒,田里冻死老黄犍。三月本该育新秧,官家历法说有霜。四月该种谷,官历却说霜未除——误了农时谁来补?”
这首新编的《误春谣》简单直白,字字句句都唱进了百姓的心坎里。
一人唱,百人和,千万人齐声附和。
那歌声汇成一道恐怖的音浪,冲刷着县衙紧闭的朱门。
“误了农时谁来补!”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一块石头呼啸着砸向了县衙旁那座象征着钦天监权威的牌坊。
顿时,石块、泥土、烂掉的菜根如下雨般落下,那座雕刻着繁复星象、由京城派驻官员亲自监造的牌坊,在震天的怒吼声中轰然倒塌。
消息以燎原之势传回京城,百官震动,以为龙椅上的那位年轻女帝必将雷霆震怒,调集大军镇压。
然而,紫宸殿内却是一片诡异的沉寂。
苏菱微端坐于御座之上,手中摩挲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加急奏报,面色平静得可怕。
“宣,白露娘进宫。”
当那个满身尘土、眼神倔强的江南女子被带入金碧辉煌的大殿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苏菱微并未降罪,只是淡淡地让她再唱一遍那首《误春谣》。
白露娘心一横,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次放声高歌,歌声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对这朝堂无情的鞭笞。
一曲唱罢,万籁俱寂。
苏菱微沉默了许久,久到白露娘的冷汗都浸湿了后背。
忽然,女帝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水:“赏银十两。”
在一众内侍和宫女错愕的目光中,她轻声道:“你唱得,比我写的还准。”
当夜,一纸皇命传出。
数百份由宫中书吏亲手誊抄的《误春谣》全文,被整整齐齐地张贴在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衙门的正门之前,墨迹森然,如同一道道檄文。
与此同时,京城最高处的观星台上,裴观星独坐于寒玉蒲团之上。
夜风猎猎,吹动他宽大的星官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郁。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掌心:江南三州,因历法错乱,已延误耕种逾半月,民怨沸腾,动乱将起。
他成功了。
他用一场滔天的混乱,逼得她不得不将目光从那些繁杂的政务上移开,重新投向他所掌控的这片星空。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身旁那副巨大的紫微垣星图。
在天市垣的一角,一行娟秀而锋利的批注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星象为纲,民生为本——若天道不能利人,宁可焚之。”
那是她的字迹。
而就在那行字的旁边,还有一个他从未在意的极小的涂鸦:两颗星辰被一条无形的引力线牵引着,彼此追逐,绕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环形。
裴观星的心脏猛地一震,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沈织云指着星空问他:“舅舅,星星在天上那么高,它们会冷吗?”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它们彼此照耀,就不冷了。”
而今,他亲手熄灭了那份照耀,让整个天下陷入了一场人为的“寒春”,只为了让她回头,再看他一眼。
翌日,钦天监的大门被倏然推开。
苏菱微一身素衣,未带禁军,仅携着眼眶微红的沈织云,踏入了这片由星辰与时间构筑的领地。
她径直步入星厅,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裴观星正对着一卷长长的白绢,一笔一划地默写着先朝的《授时历》全文。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但那微微颤抖的笔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菱微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身侧,从袖中取出一卷崭新的星图,轻轻置于案上。
那是一份《修正星轨图》,上面用朱笔勾勒出的轨迹,比钦天监的任何一份图录都更为精准、大胆。
“我来,不是为了赢你,”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是为了救江南那八万顷快要颗粒无收的良田。”
她的手指点在图上一条流畅的曲线上,那条线完美修正了旧历法中对岁差的计算错误。
“你看这里,我把你独创的‘变星推演法’融进了我的模型里。”她抬眼,直视着他骤然僵硬的侧脸,“你预测天象的流变,而我,预测你的心变。”
裴观星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曾能洞悉星辰轨迹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你就不怕……我再改一次?”
“怕。”苏菱微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犹豫,“但比起怕你,我更怕天下人因为我们二人之争而饿死。”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出。
是钦天监的老更漏,一个双目失明,却能“听”到时间流动的老人。
他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只古朴的青铜漏壶,壶身满是铜绿,唯有壶底那“永平三年制”的刻字依旧清晰。
“娘娘,监正大人,”老更漏盲眼朝天,声音空洞而悠远,“这是先帝御赐的旧器,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偏差。可就在昨夜子时,它莫名慢了七息——这是有人,为它停过水脉。”
众人大惊失色。
顺着老更漏的指引,他们撬开星厅厚重的地砖,果然在复杂的地下暗渠中,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调控机关,上面还留有被人私自拨动的崭新划痕。
苏菱微的眼中瞬间凝结成冰,她发出一声冷笑:“原来不止是想篡改星图,连流逝的时间都想攥在手里。”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刀,狠狠剜向裴观星,“你想让我看见你,却差点让江南的百姓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舅舅!”沈织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冲上前,紧紧握住裴观星冰冷僵硬的手,“娘娘为了百姓愿意修改祖宗历法,你……你为何就不能改一改你的心意?”
那一夜,钦天监灯火通明,破例重开了早已尘封的议历大会。
苏菱微站在观星台的最高处,身后是万千闪烁的星辰。
她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遍了整个钦天监广场:“朕宣布,自即日起,废除《大晟历》,启用《大晟新历》。新历将行‘双轨校验制’:每季、每月、每日,皆由钦天监与朕新设的推演阁各自独立测算节气、星象,两份结果一同昭告天下,公示比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台下那个孤高的身影上。
“裴观星,”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以继续怀疑我,但从今往后,请用数据说话,而不是让无辜的百姓为你的执念买单。”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观星身上。
他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久,他终于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在离苏菱微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然后,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他缓缓跪倒,双手高高奉上了代表钦天监最高权力的星盘主钥。
“臣……请罪,愿参与新历修订。”
苏菱微看着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只是俯下身,将钥匙轻轻地放回了他宽大的掌心。
“我不是要你的服从,”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足以让裴观星听得清清楚楚,“是要你的目光。从今往后,这片星图之上,你我之间,无需再藏锋。”
而在高耸的宫墙之外,白露娘正抱着一卷新谱的歌谣,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奔走传唱。
清越的歌声穿透深夜的薄雾,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飘向远方:
“天上星,两盏灯,一盏算天道,一盏懂人情。双星照,天下明,不误春耕与秋种,岁岁好年景……”
歌声抚慰了人心,似乎也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历法之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份刚刚颁行天下的《大晟新历》双轨校验法的法令末尾,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一条补充条款。
那条款规定,在新旧交替的第一年,所有节气时刻,皆需同时参照两套历法,于指定地点进行实地勘测。
墨迹未干的诏书,如同两套咬合在一起、却又彼此制衡的巨大齿轮,即将开始它们缓慢而充满未知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