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亚丁湾以东海面。
“镇海号”铁甲舰如黑色的礁石，锚泊在深蓝色的海水中。
烈日将甲板烤得发烫，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海平线。
林啸风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目光投向西北方那片狭窄的海峡——曼德海峡，红海的南大门。
海峡对面，隐约可见奥斯曼帝国控制的也门海岸线起伏的轮廓。
他的舰队，犹如一道横亘在印度洋与红海\/波斯湾之间的钢铁绞索，理论上已扼住了奥斯曼从海上获取外援的主要通道。
“提督，了望哨报告，西北方向，一支由四艘大型卡拉维尔帆船和若干小船组成的船队，正在贴着奥斯曼海岸线，试图利用岸礁和浅水区，迂回通过海峡西侧。”副将低声禀报，指着海图上一处标注为“险”的复杂水域。
“挂的什么旗？”林啸风问，语气平淡。
“热那亚十字旗和奥斯新月旗混挂。但船型看，像是地中海的货船改造。”
“又是这套。”林啸风冷笑，“挂中立旗，走危险水道，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些船十有八九载着从埃及亚历山大港或奥斯曼爱琴海港口装船的军械、火药、甚至雇佣兵，试图绕过明军主力封锁区，支援红海沿岸或通过陆路转运至安纳托利亚。
“派‘海鹞三号’、‘五号’前出拦截、登检。”他下令，“告诉陈千户，若遇抵抗，或发现违禁军品，无需请示，依《海上临检条令》处置。若其逃入奥斯曼领海……用火炮警告，逼其出来。但注意，除非对方首先开火，勿越界攻击。”
“海鹞”是舰队下属的快速巡航舰分队，船轻炮快，水兵精悍，专门负责这种猫捉老鼠的拦截任务。命令很快通过旗语发出，两艘修长的巡航舰升起满帆，如同真正的海鸟，破浪向西北追去。
副将待命令发出，又呈上一份密报：“此外，锦衣卫南洋司转来消息。威尼斯与奥斯曼在伯罗奔尼撒的莫奈姆瓦夏港活动频繁，大量物资堆积。奥斯曼正征调沿海小型船只和骆驼队，似有通过希腊半岛陆路，将物资运往马其顿，再经陆路东运的企图。此路线虽迂回漫长，且需经过多山地带，但可完全避开我海上封锁。”
林啸风眉头紧锁。漫长的海岸线，复杂的政治地形，以及欧洲人层出不穷的花样，使得完全的海上封锁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他的绞索可以勒得很紧，但总有缝隙能让空气和物资渗入。
“回复南洋司，情报已悉。请其继续关注莫奈姆瓦夏及希腊方向陆路详情。”他沉吟道，“另，致信王总督（王阳明），告知海上封锁现状及可能之漏洞，尤其提醒注意来自黑海西岸经陆路输入物资之可能性。建议其‘飞骑营’可将侦察范围向西北方向延伸。”
他走到海图旁，手指划过红海、阿拉伯半岛：“还有，传令阿曼分舰队，加强对波斯湾口霍尔木兹岛周边的巡逻，特别是夜间。奥斯曼人或其盟友可能利用小型帆船甚至渔船，进行近距离的渗透补给。”
海上的对峙，是一种无声而广泛的消耗。明军掌握着主动权和技术优势，但无法杜绝所有的渗透。双方在这片广阔的蓝色疆域上，进行着意志、耐心和细微战术的较量。每一次成功的拦截，都延缓了一分敌军的复苏；每一次漏网之鱼，都可能为前线的僵局注入一丝变数。
北京西山。
西苑，陆仁处理机要的“格致斋”。巨大的欧亚非沙盘几乎占据了一半空间，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识，记录着这场全球博弈的每一个细节。窗外春寒料峭，斋内却因暖气片和人们心头的重压而显得有些闷热。
太子朱厚照、陆仁、财政部尚书、国防部尚书、皇家银行总裁沈默，以及刚刚从西山赶回的格物院掌院赵德柱，围在沙盘旁。
气氛比波斯高原的军营更加凝重，因为这里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将影响万里之外的生死与国运。
“王阳明最新的补给需求清单，以及前线实况评估，诸位都看过了。”
朱厚照开口。“说说吧，怎么解这个局？尤其是后勤，沈默。”
沈默翻开厚厚的账册，声音平稳但语速略快，显示着压力：“殿下，陆大人。首批应急物资——包括火药八百吨、铜铅五百吨、燃油三千桶、被服五万套、药品两百箱，以及‘墨翟’、‘宝骏’专用易损件一千套——已分两路启运。海路一支自天津、登州出港，绕行南洋，至印度东岸登陆，再经恒河—印度河方向陆路北运，虽避开大部分风险海域，但全程逾两万里，最快也需百日。陆路一支自兰州出，沿传统官道西进，然河西走廊以西，道路负荷已近极限，驼队、大车昼夜不息，损耗巨大，预计送达时间亦需两月以上。”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乃‘应急’。若要维持前线现有规模部队长期僵持，并应对即将到来的欧洲联军，所需后续补给乃是天文数字。仅粮食一项，每月便需十万石以上，皆需从中原调配。更遑论弹药、油料、被服之持续消耗。长此以往，内地仓储亦有掏空之虞。”
“铁路！”朱厚照忍不住敲了敲沙盘上那条从兰州向西、仍显短促的红色细线，“赵德柱，铁路不能再快了吗？孤要它像血管一样，把养分源源不断输过去！”
赵德柱苦笑一下，出列拱手：“殿下息怒。筑路工程，臣与工部同僚已竭尽全力，工匠民夫伤亡之数，不忍卒睹。然西域地理，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出玉门后，戈壁流沙，路基难固；过吐鲁番，热风如炉，砼体易裂；及至天山余脉，冻土深达数丈，化冻时翻浆陷车……非是人力不惜，实乃天地之威难抗。目前，主力已铺轨至焉耆，正向库尔勒死战推进，每前进一里，皆是血肉与银钱铺就。欲速，恐不达，反生大患。”
一直沉默的陆仁，此时缓缓开口：“殿下，诸公，事已至此，埋怨与急躁皆无用处。需多管齐下，以非常之法，应非常之局。”
众人目光聚焦于他。
“其一，扩大西域本地‘造血’。”陆仁走向沙盘，点在哈密、吐鲁番等地，“已在哈密、吐鲁番设立之兵工作坊，规模需扩大三倍。利用天山南北已探明之煤、铁、铜、硝石矿（品位虽不高），招募当地民众及随军匠户，建立初级冶炼、锻造、火药配制工坊。生产最急需的实心炮弹、普通枪弹、火药、简易工具零件，甚至尝试利用缴获部件和本地材料，组装简化版的‘宝骏’运输车。此可大幅缓解后方运输压力，虽质不如中原，量可补足。”
“其二，试验‘非常规补给通道’。”陆仁目光投向沙盘上空，“德柱，‘飞天所’徐凤年那边，关于‘凌云艇’（大型硬式飞艇）的进展如何？”
赵德柱精神一振：“回大人，原型艇‘初云二号’已进行过三次系留和两次短途自由飞行试验。载重最大达两千斤（约1吨），无风状态下滞空时间超过六个时辰，最远飞行距离一百五十里。稳定性与操控性仍有较大问题，尤其是抗风能力弱，且气囊材料（涂胶丝绸）密封与耐久性有待提高。用于前线，风险极高。”
“风险高，也需一试。”陆仁决然道，“选定哈密至哈马丹之间的几个关键中转节点，如库车、阿克苏、喀什，秘密修建简易系留场与充气站。‘初云二号’改进后，可尝试进行短途、小批量、高价值物资（如精密仪器、关键药品、紧急命令、高级将领）的运输。哪怕一次只能运几百斤，在关键时刻，或能起到奇效。此项目列为最高优先级，资源倾斜。”
朱厚照眼中闪过亮光，但旋即冷静：“此物何时可用？”
“最快……也需秋末。”赵德柱谨慎估计，“且初期规模不可能大。”
“远水难解近渴。”陆仁承认，“故当前根本，仍在保障现有陆海通道，并督促前线‘节流开源’，就地坚持。”
国防部尚书王宪忧心忡忡：“陆大人，欧洲联军加入，敌势复振。王总督手中兵力，守有余而攻不足。是否需从甘陕、甚至四川调兵增援？”
陆仁摇头：“王尚书，兵非不多，实为后勤所限。再增兵，无非是让那条已经不堪重负的血管更快破裂。王阳明手中现有兵力，皆是百战精锐，依托预设工事进行防御作战，足以挫败联军初期任何猛攻。此僵持阶段，关键不在兵员数量，而在‘技’、‘谋’与‘韧’。”
他指向沙盘上奥斯曼腹地及欧洲方向：“欧洲联军与奥斯曼，乃利益苟合，非铁板一块。指挥权属谁？补给谁优先？战利如何分？皆是隐患。联军远来，水土不服，求胜心切，易中埋伏，易生疾病。我军可一面凭坚城深壕，以火力消耗其锐气；一面以‘飞骑营’广布谣言，离间其盟，袭扰其漫长脆弱的补给线。待其师老兵疲，内部怨声载道，便是反击之时。此乃‘以时间换空间，以韧劲耗敌锋’。”
“另，”陆仁看向朱厚照，语气转为深沉，“殿下，战场之外，亦可落子。可否授意理藩院或通过秘密渠道，与法国、威尼斯乃至波兰-立陶宛联邦暗中接触？许以战后贸易优先、技术有限合作、甚至默许其在某些区域的影响力，分化其联盟，至少使其出工不出力，或延缓其后续增兵？同时，可命辽东及漠北驻军佯动，做出可能北上或西进的姿态，牵制俄罗斯，使其不敢全力支持欧洲联军，甚至令欧洲北方边境感到压力。”
朱厚照背着手，在沙盘前踱步，良久，停下脚步，目光炯炯：“陆师傅所言，老成谋国。后勤与技术，乃此僵局之根基，陆师傅与赵卿、沈卿全力负责，有何需求，尽管提来！前线方略，王尚书即刻以密电发与阳明公，授其临机决断之全权，唯嘱其‘持重’、‘待机’四字！外交分化之策，可试，然不可尽信蛮夷之诺，最终仍要看战场真章！此僵持之局，便是一场大熬炼！熬的是我大明的国力、匠心、意志！看谁先露出破绽，看谁先撑不住这口气！”
众人肃然领命。
会议散去，陆仁独自留在了“格致斋”内。
窗外，北京城的夜空深沉，星光黯淡。
他凝视着沙盘上那条横亘欧亚的漫长对峙线，仿佛能听到远方战壕里士兵的呼吸，看到维修营地里工匠额头的汗珠，感受到海上巡航舰迎风破浪的震颤。
僵持，意味着消耗，如同两个内功高手比拼内力，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急剧地消耗着积累。
但这僵持，也意味着机会——给新技术成熟的机会，给新战术酝酿的机会，给敌人犯错误的机会，也给这个正在经历剧烈变革的帝国，一个消化胜利、调整节奏、将战争带来的非常态活力，逐步转化为可持续国力的喘息之机。
他知道，决定这场跨越大陆文明冲突最终走向的，或许不是某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而是这漫长僵持中，谁能更好地解决后勤的难题，谁能更快地推出决定性的新技术，谁的内政更稳固，谁的联盟更坚韧，谁的意志更能经受时间的淬炼。
春寒，依旧料峭。
但博弈的棋盘上，无声的角力已进入最耗费心神的阶段。
铁幕已然垂落，而破晓的微光，必将属于那在至暗时刻仍能保持清醒、坚韧与创新之力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