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的春天。
战争的第三个年头,如同两个角力至中途的巨人,在漫长的对峙线两侧喘息、调整姿态,积蓄下一轮更猛烈的力量。
那条以哈马丹为支点,北至里海之滨、南抵波斯湾北岸丘陵的漫长弧线,此刻不仅是地图上的标识,更是一条血肉、钢铁与意志铸成的现实分野。
哈布斯堡王朝的核心,维也纳,美泉宫镜厅。
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将惨白的光投在光可鉴人的拼花地板上,却照不亮长桌周围那些欧洲最有权势者脸上的阴霾。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料、陈年羊皮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混合的气味。
墙壁上历代先祖的肖像画,那些手握权杖、目光威严的君王与将军们,此刻仿佛也在画框中凝视着后辈的窘迫。
长桌中央,那幅由威尼斯最杰出绘图师紧急修订的奥斯曼疆域图,已成为恐惧的源头。
代表明帝国军的赤红色箭头与区块,如同灼热的烙铁,自东向西无情蔓延,已深深嵌入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东缘。
凡湖以东,埃尔祖鲁姆、卡尔斯这些曾经遥远的地名旁,都被标注了刺眼的红色三角——那是明军前锋侦察部队确认抵达的标记。更令人心悸的是一行小字注释:“疑似明军主力于马拉蒂亚方向进行大规模工程作业(筑路\/建堡)”。
“先生们,欣赏够这东方人送来的‘杰作’了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惯有的冷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年近五旬,面容瘦削,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但眼角细密的纹路暴露了连月来的煎熬。
“巴耶济德苏丹的信使昨夜又到了,这次带来的不是求援信,几乎是哀告。他的‘东方之星’军团主力在凡湖以东几乎被打残,剩下的士兵谈论那些‘喷火的铁马’和‘会爆炸的铁鸟’时,眼神就像看到了地狱的恶魔。安纳托利亚东部,半个行省已经失去了有效控制。”
西班牙特使,阿尔瓦公爵的侄子,年轻气盛的费尔南多子爵猛地站起身,精致的蕾丝袖口扫到了银质酒杯:“所以我们就该把我们最优秀的士兵,我们珍贵的金币,填进那个异教苏丹的无底洞里?陛下,我们在新大陆的损失尚未恢复!印度洋的舰队还在舔舐伤口!现在又要为一个曾经让我们噩梦连连的奥斯曼去流血?”
他的话引起了低低的共鸣。
法国特使,那位以优雅和狡黠着称的德·拉瓦尔伯爵,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单片眼镜,语调轻柔却字字诛心:“子爵阁下说得不无道理。我们当初默许,甚至……鼓励奥斯曼人在东方挑衅,是为了让这两头猛兽互相撕咬,消耗彼此。现在,一头猛兽确实被咬伤了,但另一头却长得更加强壮,并且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所在的丛林。问题是,我们现在下场,是去帮助受伤的猛兽,还是去亲自面对那头更强壮的?”
“是去加固堤坝!伯爵先生!”教皇的特使,枢机主教奥尔西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佛罗伦萨口音的拉丁语在厅内回荡。
他身材肥胖,红色的枢机长袍裹着颤动的身躯,但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狂热,“这不是丛林野兽的游戏!这是信仰的生死存亡!奥斯曼人是异教徒,是穆罕默德的子孙,他们该下火狱!但此刻,他们是我们基督世界抵挡东方更可怕、更陌生异教徒的唯一屏障!那些东方人,他们不认基督,也不认先知,他们崇拜龙和祖先,用魔鬼的技艺铸造武器!如果让他们的铁蹄踏上君士坦丁堡——那座本该属于基督的千年帝都——的下一个会是哪里?布达佩斯?维也纳?还是罗马?!”
他挥舞着手中沉重的银质十字架,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不是政治算计,这是新的圣战!上帝在考验他的子民!我们必须联合起来,以十字架的名义!否则,我们的子孙将在东方异教徒的枷锁下呻吟,我们的教堂将被改为崇拜邪神的庙宇!想想吧,先生们!这不仅仅是土地和金币,这是灵魂的归属!”
信仰的呼吁敲打在每个人心头,但真正让这些君主和使节下定决心的,是赤裸裸的地缘恐惧与利益权衡。
威尼斯代表虽然沉默寡言,但他袖中那份关于明军控制印度洋航道后,威尼斯香料贸易利润暴跌七成的秘密报告,比任何宗教演说都更有分量。
热那亚和佛罗伦萨的资本家们,早已通过秘密渠道表达了他们对奥斯曼政权可能崩溃后,巨额债务化为乌有以及东方商路彻底断绝的深切忧虑。
争吵、妥协、密谈、交易……在美泉宫里进行。最终,在教皇特使的奔走呼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政治手腕以及南欧商业城邦的金钱压力下,一份名为《维也纳联合防御与互助协定》的文件,在四旬斋节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由各方代表用颤抖或坚定的手签下名字,并加盖了沉重的火漆印章。
协定的核心:
组建“基督教东方联军”:以哈布斯堡王朝的德意志雇佣兵、匈牙利骑兵、波西米亚步兵为核心骨架,西班牙提供经验丰富的方阵长矛手与火绳枪兵,法国贡献部分瑞士雇佣兵和炮兵,意大利城邦(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提供资金和海军辅助力量。首批集结兵力定为八万,由以冷酷高效着称的德意志佣兵统帅乔治·冯·弗伦茨贝格侯爵统一指挥。后续视战况可能增兵。
开辟“匈牙利走廊”:联军将沿多瑙河而下,穿越特兰西瓦尼亚山区,进入奥斯曼控制的瓦拉几亚平原,再经多瑙河渡口或巴尔干山脉隘口,向色雷斯和安纳托利亚西北部挺进。奥斯曼承诺全线开放通道,提供向导、部分粮秣并清剿沿线可能袭扰的盗匪或敌视势力。
海上生命线与技术输血:组建联合运输舰队,从威尼斯、热那亚、巴塞罗那启航,满载着粮食、腌肉、火药、铅弹、替换武器部件,甚至整船的工匠和工程师,经地中海送往奥斯曼控制的爱琴海港口(如萨洛尼卡、士麦那),部分胆大的船队将尝试穿越达达尼尔海峡,进入马尔马拉海,直抵君士坦丁堡或黑海西岸港口。
同时,各国同意在威尼斯设立“联合军械研究工坊”,集中分析从前线送回的明军武器残骸,试图破解并仿制。
代价与补偿:巨大的军费由各国按比例分摊,主要由意大利银行家贷款垫付,以未来税收或贸易特权抵押。奥斯曼帝国则需承诺,在击退明军后,给予参战国极其优惠的贸易条约,并在涉及东方事务时与基督教联盟协调立场。
当第一批穿着杂色服装、扛着各式旗帜、语言混杂的联军先头部队,在弗伦茨贝格侯爵冰冷的注视下,步伐沉重地踏出维也纳城门,向东进发时,整个中欧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闷响与未来的不确定性。
农夫在田间驻足观望,商人在酒馆里窃窃私语,贵族们在城堡中忧心忡忡。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王朝战争,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世界,在第三方带来的生存危机下,被迫扭曲形成的畸形联盟。猜忌如同跗骨之蛆,潜伏在盟约的每一个字句之下。
几乎在欧洲联军迈出第一步的同时,情报已通过锦衣卫潜伏在威尼斯和维也纳的“深喉”,经过重重加密和接力传递,跨越万里山河与敌对区域,最终呈现在波斯高原东部、哈马丹城外明军大营的王阳明案头。
油灯下,王阳明逐字读完薄如蝉翼的密写情报纸卷,然后将其凑近灯焰,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脸上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果然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深沉的凝重。帐外,高原的夜风呼啸,偶尔传来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匹的响鼻。
次日清晨,中军大帐将星云集。
气氛肃穆,炭火盆驱不散将领们眉宇间的忧色。
沙盘上的态势一目了然,那代表欧洲援军的蓝色粘土小人,已被参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匈牙利平原边缘。
“情况便是如此。”王阳明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欧罗巴诸国,终究不忍见奥斯曼这面盾牌彻底破碎。预计夏秋之交,首批三至五万敌军可抵前线。彼辈远来,必求速战,携新锐火器,士气初时或旺。”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饱经风霜的脸:“然我军自去岁深秋克哈马丹,暴风雪阻路,后勤不继,已休整待机近五月。各营现状,直说罢。”
负责后勤的参将首先出列,声音干涩:“禀大帅,各军库存:七斤以上炮弹,仅余八千五百发;‘弘治二十二式’步枪专用铜壳弹,平均每兵不足六十发;‘墨翟’战车专用燃油,仅够全军一次中等强度出击之需。药品,特别是金疮药与防治水土不服之剂,短缺三成。粮草尚可支撑三月,然多为本地征集之麦豆,品类单一。”
紧接着是装备主官,面色更苦:“‘墨翟’各营报,战车完好堪用者,已不足百分之五十五。履带磨损、发动机过热、传动部件损坏者众。‘宝骏’卡车状况更劣,高原缺氧、路况崎岖、超载运行,完好率已跌破四成。随军民匠日夜抢修,然备件奇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许多损坏,只得拆东墙补西墙。”
骑兵将领补充道:“侦骑四出,发现奥斯曼残军于凡湖至埃尔祖鲁姆一线,依托山势,大修工事。壕沟既深且宽,多设反车马之陷坑、拒马。且其阵中似有欧罗巴教官,操练步兵新阵,疑似针对我火器齐射。”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噼啪。
远征万里,连续鏖战,巨大的胜利背后是惊人的消耗。
这条跨越戈壁、天山、伊朗高原的补给线,如同一条被拉伸到极致的血管,每一次搏动都异常艰难。
从兰州运出一车粮,抵达哈马丹时,往往只剩小半。
最新的“大陆桥”铁路,铁轨仍在吐鲁番以西的戈壁中风沙中一寸寸顽强延伸,遥不可及。
王阳明走到沙盘前,沉默良久。
这位以心学大家闻名、却同样深谙军旅的统帅,此刻需要的不仅是哲学的思辨,更是最冷酷现实的抉择。
“传令。”他最终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瞬间定住了帐内浮动的不安。
“其一,全军转入‘持重防御’态势。以现有城池、关隘、险要为依托,立即加固工事。重点增筑纵深壕堑、侧防火力点、隐蔽炮兵阵地。多储擂木滚石,以补弹药之不足。各营轮流休整,但战备不解。”
“其二,即日起实行‘二级战时配给’。弹药油料,非遇敌大规模进攻,不得轻易动用。战车、卡车,除必要巡逻、运输,集中维护保养。各部组织辅兵及当地民夫,有偿征集粮秣、柴草、驮畜,并勘探附近有无小矿(如硝石、煤),尝试土法提炼,聊胜于无。”
“其三,所有工程兵、随军民匠,主力转向抢修现有装备。成立‘零件仿制组’,利用当地能获之材料(硬木、熟铁),试制简易替代件。同时,择要害处,如阿拉斯河渡口、克尔曼沙赫峡谷,开始修筑石木结构的永久性兵站、仓库、医院,以为长久之计。”
“其四,”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从各军优选熟知地理、胆大心细、通晓胡语(波斯语、突厥语)之将士,组建五支‘飞骑游弈营’。每营三百精骑,配双马,携足口粮与轻便火器。任务:深入敌后,西可至凡湖,北可抵里海,南可探波斯湾。联络彼处与奥斯曼有隙之库尔德、土库曼部族,许以财帛,晓以利害,使其袭扰奥斯曼后方,截杀其信使粮队。重点侦察通往黑海及欧洲之道路桥梁,若发现敌援军大队或重要辎重,可相机破坏,迟滞其行。务必获取欧罗巴联军之详细情报!”
他环视众将,语气凝重却充满力量:“欧洲联军远来,师老兵疲,水土不服,与奥斯曼人必生龃龉。我军虽疲,然据山河之险,得休整之利,士气未堕。当此之际,切忌急躁浪战。需如巨蟒盘踞,蓄力于身,静待其隙。防御,是为了更好的进攻。消耗,是为了最终的一击破敌。诸位,紧守营垒,抚恤士卒,修缮甲兵,广布耳目。这僵持之局,看谁先露出破绽!”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千里防线。明军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从高歌猛进的突击模式,低沉而坚定地转换到了沉稳坚韧的防御蓄力模式。
前线,士兵们喊着号子,挥动工兵锹,将泥土不断抛向垒墙之后;
维修营地内,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工匠们满身油污,对着损坏的零件绞尽脑汁;
高高的了望塔和系留气球上,哨兵用望远镜警惕地扫视着西方每一片起伏的地平线;
而几支轻骑,则像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高原暮色之中,带着使命与危险,奔向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