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指尖的幽蓝灵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驾驶舱昏暗的控制面板上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数据涟漪。冰冷、精确的电子指令沿着早已沉寂多年的线缆奔流,强行扭转了这列钢铁巨兽预定的命运。没有惊天动地的震动,没有刺耳的警报,只有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低沉到几乎被忽略的金属应力呻吟,以及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开始了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角度偏移。
十五度。生与死、希望与绝望的夹角。
李信站在七号身后,熔金色的瞳孔紧盯着主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参数和那条陡然折转的红色航线。代表他们位置的绿色光点,正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脱离相对“安全”的预设轨道,冲进地图上大片标注着“结构不稳”、“重度污染”、“信号湮灭区”的深红色地带。
“航向锁定。能源重定向完成。预计74分钟后抵达‘旧物流枢纽-7b’出口。”七号收回手,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拨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关。“维生系统能源储备降至临界阈值。抵达后,列车将进入不可逆休眠。”
74分钟。一个多小时的短暂平静,之后便是彻底的未知。
李信没有回应,转身回到乘客车厢。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夜枭伏在数据存储器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正在一片片残缺不全的旧地图和杂乱的环境报告中艰难地勾勒可能的路径。瘦猴将仅存的几把还能击发的能量手枪和寥寥数个弹匣摊开在座椅上,用一块油布沉默地擦拭着,眼神里是豁出去的狠劲。刘婶已将女儿用布带牢牢缚在胸前,身边是两个塞得鼓鼓囊囊、却轻得可怜的背包。
没有人说话。质疑、恐惧、或者盲从,都被这既成事实和迫近的倒计时压成了沉默的行动。这是一趟无法回头的单程票,目的地是绝望的回声。
时间在车轮与轨道单调的摩擦声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绷紧的神经上又缠绕一圈。
突然,毫无征兆地,疾驰的列车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颠簸,而是仿佛轨道瞬间消失,整列车厢骤然失重下坠!
“抓紧——!”李信的吼声与金属扭曲的尖啸同时炸响!
哐!轰隆——!!!
巨大的撞击力从底部传来,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狠狠抛起又摔落!应急灯彻底熄灭,刺鼻的金属粉尘和潮湿的霉味瞬间充斥鼻腔。车厢在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中向一侧严重倾斜,最终在一声更加沉闷的撞击后,停了下来。
死寂。然后是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
“咳咳……妈的……轨道……塌了?”瘦猴在黑暗里咒骂,摸索着找到掉落的枪。
李信第一时间护住了身边的七号和刘婶母女,金石化的后背撞在变形的金属隔板上,发出闷响。“都怎么样?报告情况!”
“……死不了。”夜枭的声音从一堆滑落的杂物后传来,带着痛楚。
“孩子……孩子没事……”刘婶带着哭腔。
七号轻轻挣脱李信的护卫,眼中幽蓝光芒亮起,如同黑暗中的两颗冷星。“外部环境扫描。我们……脱轨了。位于一处巨大的地下空洞。前方……疑似目标枢纽结构,但损毁严重。”
李信用力推开变形的车门。外面并非预想中的站台或隧道,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七号眼中和远处一些零星闪烁的、时明时灭的诡异磷光,勉强勾勒出轮廓。
这是一个难以想象其庞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不见顶,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们坠落在深渊边缘一片向上翘起的、如同巨兽舌苔般的巨大金属平台上。平台锈蚀斑驳,布满了断裂的管道和倒塌的钢架,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那里依稀可见更加宏伟、也更加残破的建筑阴影——倾斜的龙门吊、半埋入岩壁的仓储罐、如同被撕开的蚁穴般密密麻麻的通道入口。
旧物流枢纽。曾经吞吐物资的钢铁动脉,如今是深埋地下的巨型坟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亿万金属微生物缓慢腐烂的甜腥气味。更让人心悸的是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鸣,仿佛这座巨大的钢铁坟墓本身,还在某种混沌的意志驱动下,进行着缓慢而痛苦的“呼吸”与“消化”。
“看……看那边!”瘦猴突然压低声音,指向平台边缘的黑暗。
在那里,磷光稍微密集一些的区域,可以看到一些“东西”在缓慢移动。那不是怪物,至少不是常见的形态。它们像是用生锈的齿轮、断裂的轴承、扭曲的钢板和不知名的粘稠黑色物质胡乱拼接而成的“构装体”,大小不一,形态扭曲,行动笨拙而诡异,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间游荡、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有些“构装体”内部,似乎还包裹着早已干瘪碳化、与金属融为一体的疑似生物残骸。
“是‘锈蚀遗民’……”夜枭吸着冷气,声音发紧,“高浓度金属污染和异常能量场长期浸染下……金属、有机物甚至残留的自动化程序发生的……恐怖融合产物。没有智慧,只有维持‘结构’和‘活动’的本能……会攻击任何它们认为可被‘同化’的东西……”
“同化?”刘婶颤抖着抱紧女儿。
“就是把你也变成它们的一部分。”瘦猴啐了一口,握紧了枪。
这里比他们预想的任何地表废墟都要诡异和危险。
“导航信号显示,通往地表的最近通道,在枢纽深处,大约一点五公里外。”七号调出从列车残骸中导出的最后数据,指向那片最黑暗、建筑阴影最密集的区域。“路径需穿越核心仓储区。能量读数显示,该区域存在……高强度局部能量场。干扰严重。”
没有退路。列车已成废铁,能源耗尽。唯一的生路,指向那片最危险的区域。
“整理装备,保持安静,尽量避开那些‘东西’。”李信压低声音,率先踏入这片锈蚀的死亡国度。
脚下是湿滑的、布满氧化物的金属网格,踩上去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吱声。腐烂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他们紧贴着巨大的废弃集装箱和倒塌的钢铁支架阴影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那些游荡的“锈蚀遗民”似乎感知能力有限,对轻微的声音和移动反应迟钝,但只要靠得太近,或者触发某种未知的“警戒线”,它们就会突然暴起,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以一种不协调但速度极快的动作扑来。
李信手中的断刀(在基地找到工具简单修复了握柄)成了最可靠的武器。金石化的力量让他能轻易劈开那些腐朽的金属外壳,破坏其核心的混乱能量节点。七号则用他精准而节省的灵能,干扰靠近的遗民,使其短暂僵直或动作失衡,为李信和瘦猴创造击杀机会。夜枭强忍着伤痛,利用数据存储器的基础扫描功能,尽量提前预警能量异常区和遗民聚集点。
推进缓慢而艰难。一点五公里的直线距离,在如此复杂危险的环境下,显得无比漫长。不断有新的遗民从黑暗的缝隙、生锈的管道口、甚至头顶的钢架上出现。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多足的金属蜘蛛,有的像臃肿的、不断滴落黑色粘液的铁桶,还有的甚至保持着模糊的人形轮廓,挥舞着锈蚀的管线或零件作为武器。
更麻烦的是环境本身。有些区域的地面脆弱不堪,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维修竖井或冷却池。有些通道被坍塌的货物或融化的金属完全堵死,必须冒险绕行。空气越来越浑浊,带着有毒的金属粉尘和微量的辐射泄漏。
就在他们艰难穿越一片由无数生锈货柜构成的迷宫区域,距离核心仓储区入口还有不到三百米时,走在前方探路的瘦猴突然猛地停下,打了个极度危险的手势!
李信迅速靠前,顺着瘦猴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路口中央,匍匐着一个体型远超之前所有遗民的“东西”。
它看起来像是一台旧时代重型工程机械(可能是挖掘机或装载机)的残骸为主体,但被无数粗大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暗红色金属藤蔓缠绕、包裹、改造。藤蔓延伸出去,深深扎入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仿佛在汲取着这座钢铁坟墓的养分。机械残骸的驾驶舱位置,被一团不断蠕动、半金属半肉质、散发着暗红光芒的瘤状物取代,上面不规则地分布着几只浑浊的、仿佛熔融玻璃构成的“眼睛”。
此刻,这怪物正用它那由破碎铲斗和液压杆扭曲而成的“前肢”,慢条斯理地将一个刚刚捕获的、还在挣扎的小型遗民塞进瘤状物下方一张布满旋转齿轮的“口器”中。令人牙酸的碾磨声和能量吸收的滋滋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吞噬母体’……”夜枭的声音带着绝望,“遗民变异体的高级形态……能够主动捕猎、吞噬其他遗民甚至有机生物,强化自身,并有一定几率‘生产’出新的、更具攻击性的遗民变种……它堵住了去路……”
绕行?四周是密集的货柜迷宫和坚固的承重结构,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其他通往仓储区的路。
强攻?看那体型和周围隐隐波动的能量场,绝不是之前那些杂兵可以比拟。
就在众人进退维谷之际,那“吞噬母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几只浑浊的“眼睛”同时转向了他们藏身的方向!瘤状物一阵剧烈蠕动,发出一声低沉、充满贪婪欲望的金属嘶鸣!
它身下那些暗红藤蔓猛地一振,庞大的身躯竟以一种与其体型不符的敏捷,开始转向!
被发现了!
“准备战斗!找掩体!”李信低吼,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熔金眼眸锁定了那怪物的核心——那颗搏动的暗红肉瘤。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观察的七号,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李信的手臂。他的目光没有看那迫近的怪物,而是投向了十字路口另一侧,一条被坍塌物半掩的、更加狭窄幽深的维修通道。
“那里……”七号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有微弱的、不同于‘锈蚀’体系的……能量残留。很淡……但……感觉熟悉。”
熟悉?李信心中一凛。
七号已经松开手,率先向那条维修通道冲去,动作轻灵得如同没有重量。“跟我来!”
没有时间犹豫!吞噬母体的嘶鸣已近在咫尺,沉重的碾压声逼近!
“跟上他!”李信当机立断。
一行人放弃正面迎敌,紧跟着七号,一头扎进了那条几乎被遗忘的狭窄通道。
身后,传来吞噬母体愤怒的撞击和藤蔓抽打墙壁的巨响。而前方,黑暗的维修通道深处,七号眼中那点幽蓝的光芒,如同引路的鬼火,摇曳不定。
通道曲折向下,布满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但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比外面那些混乱的废墟规整得多。七号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线索牵引。
终于,在绕过一处锈死的阀门后,前方出现了一扇半开的、厚重的防辐射密封门。门上的标识早已剥落,但边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喷漆符号。
七号在门前停下,伸出手,指尖幽蓝灵光与门旁一个暗淡的、非接触式认证面板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嗤——
门滑开了。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布满尘埃的设备间。几张倾倒的工作台,几台早已停转的仪器。而在房间最里面的墙角,散落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几个破损的、但显然是旧时代制式、带有“星轨”次级徽记的装备箱。
一件挂在锈蚀挂钩上的、沾满灰尘但相对完好的银色防护服,袖口有一个用褪色线绣出的、小小的植物叶片图案。
以及,地面灰尘上,几枚朝向不同方向、略显凌乱,但明显属于人类的脚印。脚印很浅,似乎有人曾在这里短暂停留、搜寻,然后匆忙离开。
脚印旁,还有一滴早已干涸发黑、但在七号灵光照耀下隐隐反射微光的……
血迹。
李信蹲下身,手指拂过那枚叶片绣纹,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苏沫的习惯。她总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留下这个小小的标记,她说那是“铁线蕨”,象征在绝境中依然寻找依附和生长的韧性。
七号静静地看着那滴血迹,眼中数据流般的光芒急促闪烁了一下。
“能量残留分析……匹配度67.3%。”他抬起头,看向李信,说出了那个早已在心底沸腾的答案:
“是‘苔痕’观测站成员。不久前曾在此处。”
苏沫的队伍,到过这里!他们是从这条隐秘的维修通道,进入了枢纽深处?还是从这里撤离?
那滴血迹……是谁的?
希望与更深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李信的咽喉。
前有未知的“吞噬母体”和危险的核心仓储区,身旁出现了苏沫队伍的最新踪迹。
这条锈蚀的死亡之路,似乎终于显露出了第一缕与“生”相关的、带着血腥气的微光。而微光的尽头,是更深的谜团,还是苦苦追寻的答案?
李信握紧了手中的断刀,熔金色的眼眸在设备间的尘埃中,燃起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