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管道内部比预想中更加逼仄。成年男性需要近乎匍匐才能前进,背着一人更是举步维艰。管道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尘埃与不明污垢,空气污浊沉闷,混杂着铁锈、霉菌和动物巢穴般的腥臊气味。黑暗浓稠如墨,只有最前方队员偶尔亮起的、电力即将耗尽的微弱手电光,勾勒出管道粗糙的内壁和前方无尽的黑暗。
爬行。只有单调、压抑的爬行声,以及每个人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伤口在粗糙的管壁上摩擦,带来持续不断的刺痛。疲惫与缺氧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意志力。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建筑物方向传来的、怪物们狂躁的嘶吼和破坏声,但正在逐渐远离——或者说,被管道复杂的结构所隔绝。
李信几乎是靠着本能和蛮力在向前挪动。夜枭的重量压得他脊椎咯吱作响,胸口的窒闷感越来越强。钥匙烙印的悸动微弱而持续,如同黑暗中的第二颗心脏,但它传达出的更多是疲惫和沉重的负荷感,而非明确的指引或警告。地火之印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传来压抑的惊呼和一阵混乱的摩擦声,随即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怎么了?”李信嘶哑地问,声音在管道里显得异常空洞。
“……前面……管道断了!有个垂直向下的竖井!老吴掉下去了!”前方传来惊慌的回应。
“底下什么情况?”李信心头一紧。
短暂的寂静,然后是试探性的呼喊和手电光向下照射的晃动。
“好像……到底了!不深!老吴!老吴你怎么样?”
下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没……没死……摔断腿了……底下……好像是个大点的管道……”
李信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无底深渊。“其他人,小心下去!注意接应伤员!”
队伍开始艰难地通过这个断裂口。管道在这里被某种暴力撕裂,形成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破口,下方是垂直的、深约三四米的竖井,底部连接着另一条更加粗大、但同样锈迹斑斑、布满积水的管道,水流声潺潺,空气更加潮湿阴冷。
众人依次小心滑下。李信解开捆绑夜枭的布条,先将他小心托付给下面接应的人,然后自己才攀爬下去。
底部管道直径约有两米,人可以在里面弯腰行走。积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水底是滑腻的淤泥。水流来自上游,带着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剂和腐败有机物的混合气味,流向黑暗的下游。
清点人数。除了摔断腿的老吴(痛苦地靠坐在管壁上),其他人都在,包括那个孩子。他安静地站在积水里,水没过他的小腿,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依旧低垂着眼睑,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顺着水流方向走。”李信做出判断。在迷宫中,跟随水流通常是找到出口的方法之一,虽然也可能通向更深处或危险区域。
队伍再次出发,速度比爬行时稍快,但积水和滑腻的地面依然拖慢了步伐。手电的光芒更加黯淡,几乎只能照亮脚下几米的范围。管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单调的水流声和众人的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时间感在这里彻底混乱),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光。
不是手电光,也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种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磷光,来自管道侧壁。
靠近后才发现,管道壁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散发着幽绿荧光的苔藓和菌类。这些生物依附在锈蚀的金属和潮湿的水泥表面,缓慢地蠕动、呼吸,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腻腐烂气味。光线虽然微弱,但足以让众人看清周围环境——管道在这里变得更加宽阔,侧壁上出现了不少分支的、更小的管道口,如同蜂巢。水流的颜色也变得更加浑浊,泛着诡异的油彩色泽。
“这些菌类……可能有毒或致幻。”夜枭虚弱地提醒,他趴在另一名队员背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加快速度,尽量别碰到。”李信命令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那些幽绿的光芒。在废土,越是鲜艳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致命。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荧光区域时,异变突生!
那些依附在壁上的荧光菌类突然集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无数细微的、散发着同样幽绿光芒的孢子,如同烟雾般从菌群中喷发出来,迅速弥漫在管道空气中!
“闭气!掩住口鼻!”李信急喝!
但已经晚了。一些孢子被吸入,或者沾到了裸露的皮肤上。吸入孢子的队员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开始出现扭曲的光影和幻象;皮肤接触到孢子的地方,则迅速红肿、瘙痒,甚至开始溃烂!
“啊!我的眼睛!”一名队员痛苦地捂住脸,手指缝里渗出暗红色的血水。
“有东西!水里有东西!”另一名队员惊叫着指向积水!
只见浑浊的水面下,数条细长的、如同水蛇般但体表覆盖着荧光斑点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迅速靠近!
“是‘荧光水蚺’!孢子会吸引它们!”夜枭勉强喊道。
混乱瞬间爆发!视线受阻、神智受扰的队员们惊慌失措,在水中踉跄,挥舞着武器试图驱赶那些袭来的水蚺。水蚺动作迅捷,滑腻的身体轻易躲过笨拙的攻击,猛地缠上队员的腿脚或手臂,锋利的口器狠狠咬下,注入麻痹毒素!
惨叫声、怒吼声、水花溅起的声音在管道中回荡!
李信强忍着吸入少量孢子带来的眩晕感,熔金色的眼眸在幽绿光芒中闪烁。他拔出几乎报废的地火之刃(此刻连一丝能量光芒都没有),凭借着金石化的身躯和残留的蛮力,狠狠斩向一条扑向刘婶的水蚺!
刀刃砍入滑腻的鳞片,阻力很大,但依旧将其斩断!断掉的水蚺残躯在水中疯狂扭动,流出的体液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但水蚺的数量远超想象!更多从荧光菌丛覆盖的壁龛和小管道中钻出!
“不能缠斗!往前冲!”李信怒吼,一手挥刀,一手护住背上的夜枭,强行向前突进!
其他人也意识到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纷纷挣扎着向前狂奔。不断有人被水蚺缠住拖倒,惨叫着被拖入浑浊的水中,水面冒出一串气泡,随即恢复平静。
那个孩子,在这场混乱中,却异常平静。他依旧站在积水中,幽绿的孢子和荧光水蚺仿佛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他甚至抬起头,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周围厮杀的人群和疯狂的水蚺,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李信在劈砍的间隙瞥见了这一幕,心中那股怪异感更加强烈。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队伍付出了惨重代价,终于冲出了那片最密集的荧光菌区域。身后的水蚺似乎受到某种限制,没有追出太远,只是在幽绿的光芒边缘徘徊嘶鸣。
清点人数。又少了三个人。加上之前摔断腿的老吴,队伍只剩下六人:李信、夜枭(重伤)、瘦猴、刘婶母女,以及那个神秘的孩子。人人带伤,中毒的中毒,麻痹的麻痹,精疲力竭。
前方,管道似乎到了尽头。手电光(仅剩最后一点电力)照出前方是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入口,有风从里面吹来,带着一股……相对“清新”的、混杂着尘土和金属气息的风。
不是出口,就是另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
“进去。”李信喘息着,带头踏入。
里面果然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蓄水池或处理池。空间呈圆形,直径超过五十米,顶部是高耸的混凝土穹顶,布满了渗水的裂缝和垂下的钟乳石般的凝结物。池底早已干涸,只剩下中央一小洼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积水。四周是高高的、布满锈蚀梯子和管道的池壁。
而在他们对面的池壁上,大约五六米高的位置,有一个明显是人工开凿的、宽阔的通道入口,里面隐约有微弱的天光透入——那是真正的出口!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
然而,这火星立刻被浇熄了一半。
通往那个出口的路径,被占据了。
在干涸的池底中央,那洼黑色积水旁,盘踞着一头庞然大物。
它看起来像一只放大了数十倍的、甲壳变异扭曲的深水蟹,但只有四对步足(另外两对似乎退化成了挖掘用的螯肢),背部甲壳呈现暗蓝色,布满了尖锐的骨刺和荧光苔藓。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层层叠叠、不断开合的环形利齿的口器,占据了整个头颅的三分之二。口器上方,两根长长的、如同昆虫触角般但末端生长着发光肉瘤的触须,正在缓缓摆动着,似乎在感知周围的震动和气味。
它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闯入者。庞大的身躯微微调整方向,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口器对准了李信他们所在的入口方向。虽然没有眼睛,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贪婪的“注视”。
“是‘掘穴盲蟹’……”夜枭的声音带着绝望,“擅长伏击和挖掘……甲壳极厚……力量惊人……我们……打不过……”
确实打不过。以他们现在残存的状态,面对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大家伙,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但是,出口就在它身后。
绕过去?池壁光滑陡峭,布满了滑腻的苔藓,攀爬难度极大,而且很可能惊动盲蟹。
引开它?用什么引?他们几乎没有可用的诱饵,而且盲蟹主要靠震动和气味感知,对活物的气息极其敏感。
硬闯?等于送死。
绝境,又一次摆在了面前。
李信的目光缓缓扫过池底,扫过那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盲蟹,扫过对面高处的出口,最后,落回了自己身边这些伤痕累累、眼神中再次蒙上绝望阴影的同伴身上。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安静站立的孩子身上。
孩子依旧低垂着眼睑,仿佛对眼前的致命威胁毫无所觉。但他身上那种异常的“平静”和“纯净”,在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李信的脑海。
纯净体……活着的净化装置……对污染能量和变异生物有着天然的“吸引”或“排斥”?
如果……盲蟹这种深度依赖环境感知的变异生物,对“纯净”能量异常敏感甚至……厌恶?
这个想法极其危险,近乎冷酷。但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李信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平视着那个孩子。
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缓缓抬起了头,用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看着他。
李信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复杂的话语,但他还是用尽可能平缓、清晰的语气,指着对面高处的出口,又指了指池中央的盲蟹,然后做了一个“引开”和“我们过去”的手势。
他没有强迫,只是将选择(如果孩子有选择概念的话)和后果,用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出来。
孩子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的盲蟹和出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在孩子那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烁了一下。那并非情绪,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理解”或“程序”被触发。
他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走向池底,走向那头庞然大物。
李信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握紧了手中的断刃,对身后的瘦猴和刘婶低声道:“准备好……一旦盲蟹被引开,立刻冲过去!不要回头!”
瘦猴脸色发白,重重地点头。刘婶抱紧女儿,嘴唇颤抖。
孩子走得很慢,很稳。他的脚步落在干涸池底的沙砾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池中央的盲蟹,那两根摆动的发光触须,骤然停滞!随即,猛地转向了孩子走来的方向!口器开合的速度明显加快,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摩擦声!
它感知到了!感知到了这个与周围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纯净”的存在!
孩子没有停步,继续向前。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盲蟹庞大的身躯开始不安地挪动,步足划动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它似乎有些困惑,有些……烦躁?那“纯净”的气息并未带有明显的攻击性,却像一根尖刺,扎在它依赖污染能量生存的感知系统中。
五米!
孩子停下脚步,就站在盲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口器正前方,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那不断开合的环形利齿。
盲蟹的触须疯狂摆动,口器开合到了极限,发出尖锐的嘶鸣!它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或者说是被这种“异常”的存在强烈刺激了!它举起一对巨大的挖掘螯肢,作势欲扑!
就是现在!
“跑!”李信低吼一声,率先冲出!瘦猴和刘婶紧随其后,沿着池壁边缘,拼命向着对面出口下方的位置狂奔!
他们的动静立刻吸引了盲蟹的部分注意!它那庞大的头颅猛地转向狂奔的几人,口器中发出一声更加暴怒的嘶吼,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声东击西”了!它的一只巨大螯肢狠狠砸向地面,整个蓄水池都为之震动!
但它没有立刻追击李信他们,似乎对眼前这个“纯净”的、静止的目标更加在意,或者说,更加……“厌恶”?它剩下的螯肢和步足调整方向,再次对准了池中央的孩子,口器张开到极限,准备将这个“异物”彻底吞噬!
孩子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平静地面对着即将降临的毁灭。
李信等人已经冲到了出口下方,开始攀爬湿滑的池壁。李信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盲蟹的巨螯即将落下、口器即将闭合的刹那——
孩子身上,突然漾起了一层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透明涟漪。
那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拂过盲蟹的身体。
盲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不是被攻击,不是被束缚,而像是……它的感知系统,它的“意识”(如果它有的话),在接触到那层涟漪的瞬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混乱”或“空白”?
仿佛一个习惯了污浊黑暗的生物,突然被最纯净的光照了一下眼睛;一个靠腐肉为生的东西,突然嗅到了绝对无味的气息。
它那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口器无意识地开合,步足胡乱划动,甚至开始向后退缩,仿佛遇到了某种天敌或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的存在!
孩子平静地看着它,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他开始向着李信他们所在的出口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盲蟹依旧在原地颤抖、退缩,竟然没有追击!
李信等人已经爬到了出口通道的边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孩子走到池壁下,抬头看了看。池壁湿滑,对他瘦小的身躯来说太高了。
李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身,伸出了手。
孩子看着他伸出的手,平静地抬起自己的小手,握住。
李信用力,将孩子拉了上来。
入手的感觉……很轻,很凉,没有任何生命体应有的温热和脉搏感,但确实存在着。
最后看了一眼池底那头依旧在混乱颤抖、没有追来的盲蟹,李信转身。
“走!”
六人(或者说五个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透入天光的通道入口。
身后,巨大的地下蓄水池重归寂静,只剩下那头“掘穴盲蟹”茫然无措的颤抖,和那洼黑色积水泛起的、细微的涟漪。
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池壁上方,通道入口附近的阴影里,几点幽红的光芒一闪而逝,仿佛有别的什么东西,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