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清军溃败,袁宗第与冯双礼当即各率精兵各自带领一千多人,冲出洞开的重庆城西门。
溃退的清军如退潮般涌向本阵,袁、冯二人率军紧随其后,趁势掩杀。
江面上,明军水师以侧舷炮火持续覆盖清军撤退路径。
水陆呼应之下,竟一气将清军追出近十里。
荒野之上,遗尸遍地,旌旗委地。
然而随着战线拉长,水师战舰渐离江岸,炮火难以触及纵深。
明军的追击势头,终究在陆地深处缓缓滞涩下来。
清军虽溃不乱,毕竟兵力雄厚。
谭良才于混乱中急令重整,大营中数十门早已架设好的红衣大炮在步卒拼死掩护下,纷纷调转射界。
“轰!轰轰——!”
沉重的炮声再度震撼战场,这一次,炮弹落入了明军冲锋的队列之中。
一枚沉重的实心铁弹砸在袁宗第左近阵前,轰然激起数尺高的土石,如骤雨般泼溅开来。
一块迸飞的碎石狠狠击中他的额角,鲜血顿时披面而下。
强劲的冲击气浪将他猛地掀了个趔趄。
亲兵冒死冲上前将他架住,只见他半张脸已染血红。
却仍挣扎着以刀拄地想要站起,目眦欲裂地怒吼道:
“不许退……继续冲!”
左右只得强行将他架住。
另一侧,冯双礼所率的兵阵也在炮火与反扑的步卒冲击下渐渐松动。
他本人臂上添了一道刀伤,血染征袍,却仍挺立阵前,大声督战。
然明军伤亡已肉眼可见地加剧,冲锋之势如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江心旗舰上,王兴眺望战局,双手紧紧扣住舷栏。
水师虽胜,却无法直接将力量投送到陆地纵深。
清军的红衣大炮阵地在陆地深处,战舰火炮够不着。
他眼睁睁看着陆上弟兄浴血却难以再进,心如刀绞,却知江舰已无能为力。
袁宗第与冯双礼于乱军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沉重与无奈。
袁宗第抹去糊住眼睛的血,啐出一口血沫:
“敌人的炮火太猛了,咱们兵力太过于悬殊,只能到此为止了。”
冯双礼咬牙颔首,挥手下令:
“鸣金收兵吧!”
清脆的鸣金声在战场上空荡开。
明军虽不甘,却令行禁止,前锋转后队,步卒结阵,且战且退。
袁、冯二将亲自断后,直至大军缓缓退至江岸,由水师战船接应回城。
此一番反攻,明军依然未能一举击破重庆的陆上围困。
却杀得清军尸横遍野,士气低迷,折损不下数千人,伤者无数。
西城之外,宛如修罗鬼域。
谭良才尚未来得及收拢败兵、清点伤亡。
一匹快马自北疾驰入营,马上斥候几乎是滚落鞍下,声音嘶裂,带哭腔嚎道:
“大帅!祸事!我军粮草断了...广安城被明军袁象袭占了!李帅正率军猛攻,然…然一时难下!”
谭良才闻言,如遭冰水灌顶,浑身一震。
原本就苍白的脸彻底失了血色。
...
十一月二十七日
李国英驻马于广安城西三里外的高坡。
面色铁青地望着这座并不算雄伟、却异常坚韧的城池。
连日的猛攻,除了在斑驳的城墙下增添更多尸骸与焦痕,竟一无所获。
他胸中翻腾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
据探报,袁象拿下此城不过用了区区二日,几乎是当天围城第二天就能拿下。
为何轮到他督率万余精锐来攻,反倒像是撞上了一块铁板?
这几天来,云梯折了又造,冲车毁了再修,士卒的血几乎要把护城河染透。
可那面残破的“明”字旗,依旧在垛口后嚣张地飘着。
他并非没有思量。
探子带回的消息告诉了他原委:
明军是招降了马化豹手下的一个绿营张姓参将。
里应外合之下,广安城门是从内部洞开的。
反观自己,虽握有重兵,却似只能强攻,往往碰的头破血流。
广安城内经过袁象整改整顿,已经如同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他也曾试图效仿,派死士乔装混入,或试图联络可能的不满者,却均告失败。
甚至昨日,他还精心布置了一出“诈降计”,让一队伪装溃散的绿营兵接近城门,欲趁守军接纳时暴起夺门。
然而城头那位袁象竟谨慎得令人发指,只允降卒卸甲孤身入城。
大队“溃兵”被勒令停留于弓弩射程之外,计策未及发动便已流产。
“明贼用谋,我唯用力……这仗,打得憋屈。”
李国英心中暗叹,有一种无力感。
如今奇计难施,敌人城池坚固,如今剩下的,只是时间的消耗,而这恰恰是他此刻最耗不起的。
最终,李国英拔转马头,一言不发地返回中军大帐。
帐内,管后勤的参军捧着最新的粮册,声音干涩道:
“大帅,营中存粮,即便按最低配给,也只够十日之用了。”
“周边可能筹措?”
李国英按着发胀的额角。
参军面露难色:
“广安左近,经连年战乱,本就地瘠民贫。前番围城,已征过一轮。如今……恐怕十室九空。”
帐中诸将默然。
他们都是百战老卒,深知无粮不军的道理。
士气可鼓不可泄,而饥饿,是瓦解士气最快、最无情的东西。
沉默良久,李国英终究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传令各营,分兵前往周边村落,设法‘征集’粮草。”
“记住,要以‘借粮’名义,出具官府凭证,许以来年抵免粮税。严禁滥杀,违令者斩。”
这命令下得艰难,也下得无奈。
他试图在军需与民心之间,画下一道脆弱的底线。
军令如山,却难敌现实的严酷与人性在绝境下的扭曲。
“征集”很快变了味道。一支支由战兵组成的征粮队,如梳篦般扫向广安城外五十里内的每一个村落。
起初,或许还留有几分克制。
“老乡,大军剿贼,需借粮秣。此为凭据,来年可抵税粮。”
带队把总将一张盖着模糊官印的纸条,塞到瑟瑟发抖的老农手中。
兵士们搬走屋中大半存粮,虽不至颗粒不留,却也夺走了这户人家度过春荒的希望。
老农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望着空了大半的粮瓮,浑浊的眼里没有希望,只有麻木的绝望。
来年?这世道,谁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来年。
随着时间推移,征粮任务的压力与对饥饿的恐惧,迅速侵蚀了那本就脆弱的底线。
在更偏远的山村,面对空空如也的茅屋和仅剩的老弱,急于完成军务的军官失去了耐心。
“搜!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千总一脚踢翻破旧的陶罐,里面滚出几把瘪谷。
他怒骂:
“刁民!定是藏起来了!”
士兵们开始用枪杆捣毁灶台,用刀剑劈开可能藏粮的夹墙、地窖。
发现半袋藏于粪坑旁土中的杂粮,如获至宝,哪管其上沾染的污秽。
“军爷!行行好!那是留种的粮啊!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老妪扑上来抱住一名士兵的腿,哭嚎着。
“滚开!”
士兵不耐地将其踹开。
活路?他们自己都快没有活路了。
更有凶悍者,直接对残留的百姓动起了刑,逼问藏粮所在。
鞭打声、哭求声、呵斥声,在残破的村落里回荡。
那张“借粮凭证”,早已被踩进泥泞,无人再看一眼。
广安周边,本就因四川地区连年兵祸而民生凋敝,村落荒芜,十室九空并非虚言。
清军这番竭泽而渔的搜刮,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些村落,在征粮队到来前,便已闻风携最后一点口粮遁入深山。
留下的,只有无法逃离的老弱和徒有四壁的空屋。
征粮队往往扑空,带着寥寥无几的收获和满腹怨气返回大营。
而即便是搜刮到的粮草,经过层层折算上报,最终入库的数字,也令李国英眉头无法舒展。
十一月二十八日
当管后勤的参军再次向李国英呈报时,声音已近绝望:
“大帅,数日来各处征集,仅得杂粮粗谷约三千石,且多霉变掺沙。”
“即便尽数充作军粮,亦不足全军十日之需。而周边…实在已无可征之处。”
“乡民逃亡殆尽,偶有遗留者,视我军如仇寇。”
李国英走到帐外,望着远处沉默的广安城。
又回头看看自己营盘中渐显萎靡的士卒,以及营寨外围那些若隐若现、充满敌意与恐惧的荒村暗影。
一股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攻城,顿兵坚城之下,伤亡惨重,寸步难进。
粮草,补给断绝,就地掠夺,民心尽失。
背后,重庆战况不明,但谭良才,真的能顶住王兴和袁宗第吗?
面前,是袁象据守的广安,这块骨头,比预想中难啃十倍。
他忽然想起离京时,某位老于兵事的同僚似有深意的话:
“蜀地,易守难攻,然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李帅此去,慎之,慎之。”
水能载舟…
如今这水,怕是已然沸腾,要将他这艘大船,彻底掀翻了。
“报——!”
一骑快马冲破暮色,径直闯入大营。
马上骑士滚鞍落马,踉跄扑到李国英面前,声音因急促而嘶哑:
“大帅!保宁军报!”
李国英猛地转身,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讲!”
“保宁城无恙!许万才所率伪明水师在城外江面游弋一日,仅作骚扰,并未真正攻城。其早已掉头南返!”
李国英闻言,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喃喃道:
“果然……只是疑兵。”
袁象这厮,攻广安是实,袭保宁是虚,好一招虚实相间。
这念头未落,辕门外再次传来更加急促凌乱的马蹄声,甚至盖过了前一波!
“报——!”
一骑快马径直闯入大营。
马上骑士滚鞍落马,踉跄扑到李国英面前,声音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调:
“大帅!重庆急报!谭总兵火攻之计被破,火船折损殆尽!陆上攻重庆亦遭挫败,伤亡惨重!”
李国英身形一晃,眼前猛地一黑。
...
李国英心力交瘁般的坐在中军帐内,帐外忽传来急促马蹄与高声唱喏:
“圣旨到——川陕总督李国英接旨!”
帐中诸将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这个节骨眼上,京师为何突然降旨?是申饬,是催战,还是……另有变故?
李国英心中猛地一沉,不及细想,急忙整肃衣甲,率领众将出帐跪迎。
只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宫廷使者已至辕门。
为首宦官面白无须,神色肃穆,手捧黄绫圣旨,在黄马褂亲兵卫队的护卫下昂然而入。
营中将士纷纷跪倒,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而诡异。
“臣李国英,恭请圣安!”
李国英伏地叩首,心中念头急转,却猜不透这突降的圣意。
宦官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军营中回荡。
所念内容,却让跪伏在地的李国英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宦官尖细的嗓音将《邓城条约》的内容一字字念出。
尤其是听到“罢兵议和”、“即日撤兵北返”等词句时。
李国英脑中“轰”的一声,第一个涌上的情绪是惊愕,旋即化为强烈的不甘与屈辱。
他双手在袖中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重庆、广安……多少将士血洒城下,如今竟要以一纸和约,承认这难堪的僵局?
然而,那最初的惊涛骇浪过后,一种冰冷的、属于统帅的理智迅速压倒了情绪。
他跪在尘埃中,头颅低垂,心思却疾转。
皇上为何竟与那邓名立此《邓城条约》?
这念头一闪,他不敢亦不能深究圣心,但那“邓城”二字,已足以让他窥见几分朝廷背后的不得已。
皇上那边必有天大的难处,或是中原有变,或是粮秣难继。
或是…他不敢再想,亦知非臣子所能妄揣。
哪怕不管这道圣旨。
入川这场战役,实际上已经打不下去了。
重庆方面,谭良才火攻失败,唯一能翻盘的火船尽丧,陆战攻城也受挫。
自己这里,围攻广安也伤亡日增,粮草将罄,士气低迷。
此番,深入蜀地,补给线漫长脆弱。
袁象袭占广安已截断重要粮道,周边村落经反复搜刮,已如蝗虫过境,再难榨出一粒粮食。
继续强攻?
除了徒增尸骨,耗尽最后一点本钱,还有什么意义?
退兵?
若无朝廷明令,擅自撤围,损兵折将、丧师失地的罪责,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这道圣旨…
岂非正是朝廷……递过来的一个台阶?
一个让他,让这支疲惫不堪、深陷泥淖的大军,能够体面(至少是相对体面)地脱离绝境的借口?
《邓城条约》固然屈辱,承认了目前军事上的失利。
以此为据撤退,虽无胜绩,却可免于溃败之罪;
“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国英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平静,甚至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双手高举,接过那卷黄绫,动作沉稳,仿佛接过的是一道救命的符箓。
传旨宦官离去后,众将围拢上来,脸上多有愤懑不解。
李国英已彻底冷静下来,他目光扫过这些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部下,缓缓道:
“诸位不甘,本帅岂能不知?然圣意已决,必有深虑。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沉重。
“我军顿兵坚城,粮秣匮乏,后路堪忧,将士浴血,久战疲敝。”
“再“僵持下去,纵有小胜,于大局何补?于将士何益?”
“今上体恤,下此和议,亦是予我等重整旗鼓之机。传令各营,谨遵圣谕,妥善筹划,准备……撤军事宜。”
他转身走回大帐。
这场倾注重兵、耗时经月,却落得折损数万、丢城失地的入蜀之征,至此已一败涂地。
谁曾料想,短短三年间,那邓名竟已势大至此。
搅动川湖,屡挫王师,而今更逼得朝廷不得不签下这《邓城之约》。
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城下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