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深圳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在“黔山源”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王大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忧心忡忡:“杨哥,太冒险了!特区那地方,人生地不熟,听说骗子比蚂蚱还多!咱们现在资金这么紧张,你这来回路费、吃住,又是一大笔开销,万一……”
“没有万一。”杨涛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山,守在家里,资金链断裂是死路一条;出去搏一把,至少还有生的希望。深圳是特区,是风口,站在那里,猪都能飞起来!我们‘黔山源’不是猪,我们有省优的产品,为什么不能去闯一闯?”
他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其他几个面露迟疑的核心骨干:“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但我们不能永远窝在黔东南这座大山里!外面的世界很大,市场很大,只有走出去,才知道我们到底行不行!”
他拿出那封来自深圳的信和邀请函,传给大家看:“这是广交会上的客商主动找上门的!说明我们的产品,已经有人看到了价值!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看着那印刷精美的信纸和正式的邀请函,众人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但担忧依旧存在。
安抚完内部,更难的关卡在家里。
当杨涛在晚饭桌上,轻描淡写地提起要去一趟遥远的深圳时,母亲李秀兰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深……深圳?那不是在天的另一边吗?涛子,你……你可不能去啊!我听说那边乱得很,还有……还有资本主义的坏风气……”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他立刻就要消失似的。
父亲杨老根也放下了碗,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
“爸,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杨涛放下碗,耐心解释,“深圳是经济特区,是国家划出来的地方,是去搞建设、做生意的。咱们的腊肉、药酒,要是能卖到那边,甚至卖到香港、澳门,那咱们‘黔山源’就真的出息了!也能给国家赚外汇呢!”
他尽量用父母能理解的语言,描绘着特区的作用和此行的意义。
杨老根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杨涛迎上父亲的目光,坚定地回答,“家里厂子等着米下锅,这是目前最快,也可能是唯一能破局的路子。”
杨老根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秀兰都快忍不住要再次开口劝阻时,他才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子,沙哑着嗓子道:“要去……就多带点钱。穷家富路。家里……你别操心。”
这就是默许了。李秀兰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知道拦不住,眼泪最终还是掉了下来,只能反复叮嘱:“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到了就给家里捎信……”
搞定了家里,杨涛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资金是最大的难题,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信用。九爷在关键时刻再次伸出援手,借给他一笔应急款;他又找到信用社,以老厂设备和“省优”商标权作为附加抵押,争取到了一小笔短期周转贷款;最后,他甚至咬牙将准备给新厂订购核心设备的一部分预付款暂时挪用。
七拼八凑,总算备齐了这趟远行所需的盘缠和可能产生的商务费用。每一分钱都沉甸甸的,关系着企业的生死。
除了钱,更重要的是人和事的安排。
“大山,家里就全交给你了。”杨涛将王大山叫到办公室,神色凝重,“老厂的生产绝对不能停,质量更不能松懈!新厂工地那边,进度要盯紧,但安全是第一位的,绝不能出事!资金优先保证工人工资和必要的原料款,其他的,能拖就拖,等我回来。”
王大山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重重点头:“杨哥,你放心!厂子在,我就在!”
“水生,你带两个机灵的兄弟,留在县里。”杨涛又吩咐水生,“孙老四那边,还有任何想打我们主意的人,都给我盯死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打电话到深圳找我汇报。家里不能乱!”
“明白!”水生拍着胸脯保证。
杨涛还特意去拜访了地区乡镇企业局局长和县里的领导,汇报了自己前往特区考察的计划。领导们对此大为赞赏,认为这是本地企业解放思想、大胆走出去的典范,纷纷表示会关注和支持,地区局甚至还开了封介绍信,虽然作用可能不大,但也是个官方身份的证明。
出发前夜,杨涛独自一人在新厂工地上踱步。月光下,巨大的地基坑洞像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寒风凛冽,吹动他单薄的衣角,他却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这一步踏出去,可能就是海阔天空,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他想起石爷,想起深山狩猎时,面对未知的猎物和地形,那种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如今,他要去的是一个更大的、充满未知的“猎场”。
回到家里,他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将凑来的现金小心翼翼地分藏在行李不同的隐蔽处。最后,他拿起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最新批次的“木姜子香薰腊肉”,和一小瓶“野生蜜酿药酒”,郑重地放进行李袋。这是他的“武器”,是他闯荡特区的底气。
母亲红着眼睛,默默往他包里塞了好几个煮熟的鸡蛋和自家做的糍粑。
父亲站在院门口,依旧沉默地抽着烟,直到杨涛背上行李,才哑声说了一句:“遇事……多想想。实在不行,就回来。”
杨涛看着父母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老的身影,鼻头一酸,重重点头:“爸,妈,等我好消息。”
他毅然转身,踏着月色,走向县城汽车站,那里有开往省城,继而连接遥远南方的第一班车。
南行前夜,星光黯淡,前路未卜。但猎户的脚步,已然迈出,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