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在螺丝厂门口等到阿月时，夕阳正把厂房的铁皮屋顶染成金红色。机器运转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与他熟悉的香水味、雪茄味截然不同，粗粝得像砂纸擦过皮肤。
阿月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几点油污。她正站在流水线旁，手里拿着螺丝刀，专注地给零件拧螺丝，动作不算熟练，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可她的嘴角却扬着，眼里闪着光，是林默在别墅里从未见过的鲜活。
邻居就站在她旁边，穿着同样的工装，一边干活一边跟她说话，偶尔还会帮她纠正一下姿势，两人相视一笑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林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他以为阿月跟着邻居只会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工厂里，做着最普通的工作，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走过去，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嘈杂的车间里也格外显眼。正在干活的工人纷纷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昂贵西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
阿月也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倔强取代。她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阿月。”林默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见。
阿月没应声，手里的螺丝刀拧得更用力了些，螺丝帽“咔哒”一声拧紧，她却像是泄了气，停了下来。
邻居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林默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林先生，你来了。”
“我来接她回家。”林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阿月身上，语气不容置疑。
“回家？”邻居笑了笑，“这里就是她现在想待的地方。林先生，你没看到吗？她在这里很开心。”
林默看向阿月，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却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平视着她：“阿月，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又脏又累。”
阿月猛地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为什么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觉得这里很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在这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拧好一个螺丝，就能赚到钱，就能买到自己想吃的糖葫芦，这种感觉……比在别墅里什么都不做要好！”
林默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阿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给她的别墅、珠宝、银行卡，在她眼里，竟然比不上拧好一个螺丝的成就感？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的？”林默的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你想要什么，我不能给你？非要来这里受这份罪？”
“不一样的！”阿月提高了音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给我的，是你想给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每天待在那个大屋子里，像只等着被喂的鸟！我想自己干活，想自己赚钱，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指着周围忙碌的工人，指着轰鸣的机器：“你看他们，虽然累，可是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活着，这种感觉，你不懂！”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了，疼得他说不出话。他一直以为自己给了阿月最好的一切，却原来，他从未问过她真正想要什么。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剥夺了她选择生活的权利。
“可是……”林默想反驳，想说这里太辛苦，想说她会被欺负，可看着阿月眼里那股从未有过的坚定，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邻居在一旁轻轻拍了拍阿月的肩膀，对林默说：“林先生，你看，阿月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不能总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圈养着。”
“我不是圈养她！我是在保护她！”林默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保护不是剥夺自由。”邻居的语气很平静，却字字清晰，“她在你身边，像朵被罩在玻璃罩里的花，看着好看，却见不到风雨，也闻不到真正的泥土香。在这里，她或许会被风吹雨打，却能长得更结实。”
林默看着阿月。她已经擦干了眼泪，重新拿起螺丝刀，低头拧着螺丝，动作虽然还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韧劲。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在她脸上，汗水折射出细碎的光，那副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都要真实。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错了。
他一直害怕她受到伤害，害怕她离开自己，所以用物质和保护把她紧紧捆在身边，却忘了，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哪怕那种生活在他看来是那么“不好”。
“阿月，”林默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跟我回去，好不好？如果你想工作，我可以给你安排……”
“不要！”阿月打断他，头也没抬，“我不想你的安排，我想自己选。林默，对不起，我今天不能跟你回去。”
这是阿月第一次拒绝他，语气那么轻，却那么坚定，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默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阿月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为她打造的牢笼。
周围的机器还在轰鸣，工人们的说话声、金属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喧嚣而真实的背景音。林默站在这片陌生的喧嚣里，看着那个低头认真拧螺丝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该坚持，还是该放手。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阿月一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车间。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渐渐被机器的轰鸣淹没。
走到工厂门口时，林默回头望了一眼。夕阳下，那个穿着工装的瘦小身影，还在流水线旁忙碌着，偶尔抬起头，和旁边的邻居相视一笑，笑容在金色的光里，耀眼得让他不敢直视。
他发动汽车，却没有立刻开走。车厢里很安静，与刚才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林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阿月刚才的话，和她眼里那股从未有过的光芒。
或许，邻居说得对。他该学着放手了。
只是，放手的滋味，原来这么疼。
车子最终还是驶离了螺丝厂，汇入了傍晚的车流。林默不知道，阿月在他离开后，悄悄抬起头，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砸在满是油污的工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想要的自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