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防委员会那场堪称风暴的会议,以保尔的压倒性胜利宣告结束时,整栋大楼内的空气,都仿佛还残留着那股令人战栗的锋锐气息。
与会的将军们,一个个怀着复杂到极点的心情,鱼贯而出。
那些思想守旧的老将们,面色灰败,眼神中充满了对一个旧时代逝去的恐惧与茫然。
而那些以图哈切夫斯基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则个个面色潮红,双目之中迸射出如同朝圣者般狂热的光芒!他们看向保尔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待一个上级,而是在仰望一尊足以开创全新纪元的神只!
痛快!
太痛快了!
保尔元帅今天这番雷霆万钧的手段,简直将他们这些年积压在心中所有的憋屈与愤懑,都一扫而空!
然而,就在这片狂热的氛围之中,作为保尔最坚定盟友的图哈切夫斯基,那张英俊而又充满了学者气质的脸上,却在激动之余,悄然浮现出了一抹……深深的、化不开的忧虑。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上前恭贺,而是等到所有人都离开,等到喧嚣散尽,才缓步走到了保尔的身边。
“保尔,”他压低了声音,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却写满了凝重,“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
半小时后。
莫斯科郊外,一栋毫不起眼的普通民宅内。
这里是图哈切夫斯基一处绝对秘密的私人书房,没有卫兵,没有仆人,只有他和保尔两个人。
壁炉里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背后那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保尔,你今天做得太漂亮了,但也……太危险了!”
图哈切夫斯基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给自己和保尔各倒了一杯格鲁吉亚红茶,那只握着茶杯的手,却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作为政治斗争的过来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保尔在会议上那番近乎于“夺权”的强势表现,究竟触动了克里姆林宫深处,何等敏感的神经!
保尔端起茶杯,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平静的微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挚友语气中的那份惊悸。
“米哈伊尔,你是想说,我今天得罪了伏罗希洛夫元帅?”
“不!不仅仅是他!”图哈切夫斯基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保尔,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沙哑!
“伏罗希洛夫只是一头被拔了牙的猛犸象,不足为惧!我担心的,是那个亲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充满了冰冷的寒意!
“斯大林同志!”
“保尔,你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他这不是在重用你,他是在……捧杀你!”
捧杀!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这间密室的空气之中!
图哈切夫斯基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恐惧,那是经历过无数次残酷清洗后,幸存者才独有的、深入骨髓的后怕!
“他正将越来越多的权力、越来越多的荣誉、越来越多的责任,像柴火一样,一层一层地堆到你的身上!他要把你塑造成一轮比他自己还要耀眼的太阳!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保尔·柯察金,是如何的光芒万丈,如何的……不可或一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冰冷,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注定要到来的、血腥的未来!
“他正在为你塑造一个‘功高震主’的形象,等到时机成熟,等到所有人的嫉妒与恐惧都积蓄到顶点时,他只需要……只需要轻轻一推!”
图哈切夫斯基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向下推的动作,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你就会从现在这座万丈高峰之上,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下去。
“我这双眼睛,见过太多像你一样耀眼的将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黯然陨落的。他们犯的唯一的错,就是相信了领袖那所谓的‘信任’与‘欣赏’!”
“保尔,我的挚友!你千万不要被眼前这滔天的权力所迷惑!那不是恩赐,那是……通往地狱的请柬!”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他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向着眼前这个他唯一视为知己的年轻人,彻底剖开!
说完,他便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目光,死死地看着保尔,等待着他的回应。他希望看到保尔的震惊,看到他的警醒,看到他悬崖勒马的决心!
然而,保尔的反应,却再一次,彻彻底底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保尔在听完这番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肝胆俱裂的警告之后,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惊慌,反而……
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将杯中那尚有余温的红茶,一饮而尽。
随即,他抬起头,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孔上,绽放出了一抹无比平静,却又无比坚定的微笑。
“米哈伊尔,”他轻声说,“谢谢你。”
“你说的这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轰!
这句平淡的话,落入图哈切夫斯基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九天惊雷!
他……他知道?
他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图哈切夫斯基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看着眼前这个静静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保尔的智慧与胆魄,但眼前这一幕,还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已经不是胆魄了!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何等的冷静!
就在图哈切夫斯基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大脑一片空白时,保尔缓缓转动轮椅,面向那扇挂着厚重窗帘的窗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整个苏维埃联盟那风雨飘摇的未来。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带着一股足以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米哈伊尔,我知道前面是悬崖。”
“但要让这列已经冲向深渊的火车转向,我必须先坐到火车头的位置上。”
他猛然回头,“凝视”着早已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图哈切夫斯基,那清澈的声音,如同最庄重的盟约,回荡在挚友的耳边。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