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梭号的舷窗外，星光被一片缓慢旋转的金属巨物吞噬。
那东西不像空间站，更像一颗被人为锻造成几何形态的小行星。菱形的中央枢纽向外伸展出十二条主臂，每一条主臂又分出数十层平台，层层叠叠的港口码头如同蜂巢般密集。无数舰船的光点在主臂间流淌——小型穿梭机如蚊群，货运驳船笨重如鲸，偶尔有几艘流线型的私人游艇划过，拖出昂贵的能量尾迹。
“这就是永恒集市。”瑞娜的声音从驾驶席传来，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联盟星域东部最大的自由贸易枢纽，独立于三大政权之外的中立区。”
凌站在她身后，手掌按在冰凉的观察窗边缘。他的神识下意识地向外延伸，却在触及空间站外壳时感到一层黏稠的阻力——某种全域性的能量干扰场，强度不高，但足以模糊化所有精细感知。
“防御措施很标准。”墨先生的声音从通讯频道响起，他留在后方舱室监控系统，“公开资料显示，集市由十二家商会联合管理，拥有自己的安保舰队和仲裁法庭。在这里，信用点不如灵晶好使，而灵晶不如情报和硬技术值钱。”
艾莉丝的虚拟形象在侧面的数据屏上闪烁：“已接入港口公共导航信号。排队编号Kt-7747，预计四十七分钟后进入指定泊位。需要现在下载本地基础法规吗？”
“下载。”凌说，“重点标注武器管制、能量使用限制和身份注册流程。”
数据流开始滚动。凌的目光却越过那些条文，落在空间站表层的细节上。
距离拉近到能看清港口平台的构造了。那些码头并非整齐划一，有些区域灯火通明，自动装卸臂井然有序；相邻的平台却堆满集装箱，工人模样的身影在锈蚀的脚手架间攀爬。更高层的环形观景廊道透出柔和灯光，隐约可见衣着精致的人影漫步，与下层的忙碌形成割裂的对比。
“阶层分化明显。”瑞娜也注意到了，“下层是物流和基础服务，中层是商业区，顶层……大概是管理者和大客户的专属区域。”
星梭号跟随引导信号汇入船流。周围的舰船型号杂乱得出奇，一艘船壳焊满补丁的旧式货船紧挨着涂装光鲜的商务艇，更远处甚至能看到几艘风格粗犷、明显改装过武器的舰船，但它们的炮管都老老实实地收在船体内。
“所有入港舰船必须锁定武器系统。”艾莉丝念出规定，“港口安保拥有远程强制接管权限。违反者会被标记，严重者直接击毁。”
墨先生轻笑一声：“很商人的做法。不禁止你带刀，但确保你拔不出来。”
排队的过程缓慢而沉闷。凌能感觉到星梭号的引擎在低鸣——不是故障，而是瑞娜在刻意压低输出功率，让这艘船表现得像一艘经历过长途航行的老旧货船。她的伪装工作做得很彻底：船壳上几处不起眼的补漆，传感器阵列的响应延迟调高了0.3秒，甚至连能量签名都被伪装成常见的民用聚变炉模式。
“我们的身份档案已经上传。”艾莉丝报告，“‘林’，独立考古学者，携两名助手和一名技术顾问，来自边缘星域‘灰烬带’。此行目的是采购研究设备和稀有样本。背景故事和文件链经得起基础核查。”
“灰烬带？”凌看向瑞娜。
“真实存在的区域，距离这里七次跃迁，行政混乱，记录不全。”瑞娜头也不回，“就算有人去查，也只能得到一堆矛盾的官方数据，正适合我们这种‘来历模糊’的人。”
四十七分钟在沉默中流逝。星梭号终于挪到了泊位入口，一道宽度刚够船体通过的力场门，门框上嵌着六组旋转的扫描阵列。蓝光从船头刷到船尾，反复三次。
“深度扫描。”瑞娜盯着读数，“生物特征、能量核心、货舱质量……他们在建立档案。艾莉丝，干扰程序就位了吗？”
“已激活三层虚假数据层。”艾莉丝的语调平稳，“货舱显示为常规考古工具和十四箱‘岩石样本’——实际是我们的备用零件和那台净化矩阵。能量核心读数被修正为标准的二级聚变炉，隐藏了混沌真气的波动痕迹。生物特征方面，凌的生命体征被伪装成轻度辐射病后遗症，墨先生的机械部分登记为‘医疗用辅助义体’。”
扫描持续了整整两分钟。力场门上的指示灯从红转绿。
“通过。”瑞娜呼出一口气，操纵星梭号滑入泊位。
泊位内部比想象中宽敞。船身两侧伸出自动对接臂，咔嗒一声锁死船壳。头顶的管线接驳口垂下，接入星梭号的能源和维生接口。凌能听到船体外传来细微的抽气声，港口在抽取并分析他们的废气成分，这是另一层安全检查。
“标准流程。”墨先生评价道，“不算严苛，但很全面。如果我们还带着寂灭之扉里的高辐射残骸，现在警报已经响了。”
舱门气压平衡完毕。瑞娜起身，从储物柜里取出四枚腕带式终端：“本地临时身份凭证，绑定生物信息。在集市内的一切交易、移动、权限申请都通过它完成。丢失或损坏需要重新注册，手续费五百灵晶。”
凌接过腕带。材质是哑光的金属，戴在手腕上自动收紧贴合，不松不紧。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简单的信息：
【访客：林（考古学者）】
【权限等级：基础商业】
【剩余停留时间：30标准日】
【灵晶账户：0.00】
“零余额。”凌念出最后一行。
“所以第一件事是搞到灵晶。”瑞娜已经戴好自己的腕带，“我和墨先生初步核算过，我们需要的最低活动资金：泊位租金每天五十灵晶，基础维生物资每人每天二十灵晶，再加上情报采购、设备补给……至少要五千灵晶才能展开行动。”
“而我们要竞拍的东西，起拍价可能就在五万以上。”墨先生补充道，“这还不算采购星髓和混沌之尘的费用。按照老狗情报里的黑市报价，这两样加起来不会低于八万灵晶。”
凌沉默地消化着这些数字。在锈蚀星，一支军用能量棒就是硬通货；在十字路口空间站，信用点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在这里，一切都被量化为灵晶——这种高度压缩的纯净能量结晶，既是货币，也是修炼资源，更是权力尺度。
“先离开船。我们需要亲眼看看这个地方。”
气密门滑开。
集市的声音和气味率先涌了进来。
那不是某种单一的声音，而是无数声响堆叠成的厚重背景音：远处引擎的低频震动、近处机械臂装卸货物的撞击、不同频率的广播通告、几十种语言的交谈片段、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音乐节奏。空气里混杂着臭氧、机油、某种廉价香氛、以及人体汗液和异星生物分泌物混合的复杂气息。
凌走下舷梯，脚底踏上泊位平台的地板。材质是某种耐磨的合成金属，表面有防滑纹路，但纹路里嵌着深色的污渍，不知是油污还是干涸的体液。
泊位区如同一个巨大的立体停车场。上下左右都是船，最近的邻舰距离星梭号不到二十米。一艘船身上涂满荧光涂鸦的货船正在卸货，几个穿着工装的外星种族操作着叉车，将印着未知文字的货箱堆到运输履带上。他们没有看凌一眼，动作熟练而麻木。
瑞娜跟着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型检测仪：“空气质量合格，但微生物种类复杂，建议保持呼吸过滤器的基础过滤模式。”她顿了顿，补充道，“辐射水平在安全值内，但比一般居住区高三个点。长期暴露有累积风险。”
墨先生最后走出，他的机械义肢在港口照明下反射冷光。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几处隐蔽的监控探头上停留片刻：“监控覆盖率很高，但存在死角。那些探头的转向规律显示，重点监控对象是货物流转通道，而非人员走动。”
“因为在这里，货物比人值钱。”凌说。
他们沿着指示标识走向出口通道。通道很窄，仅容三人并行，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广告贴纸——有些是正规商家的全息投影，更多的是手写的联系方式、潦草的货物清单、甚至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符号标记。几张较新的贴纸上用通用语写着：“快速兑换，汇率最优”“隐私包裹递送，绝不记录”“招募短期护卫，日结灵晶”。
通道尽头是一道闸门。凌抬起手腕，腕带上的感应区对准扫描器。
绿光闪过。闸门向两侧滑开。
更大的声浪扑了过来。
他们站在了一条环形走廊的边缘。走廊宽达三十米，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店铺门面——有些是正规的店面，橱窗里陈列着商品；更多的是开放式摊位，货品直接堆在地上。人群在走廊中涌动，形态各异：人类占多数，但至少有三成是其他种族——皮肤覆盖鳞片的、长着复眼的、悬浮移动的、甚至还有一团不断变换颜色的凝胶状生物。
头顶是三层挑高的空间，更多的廊桥和悬空店铺像藤蔓般生长在主体结构上。全息广告牌在每一层闪烁，卖的东西从舰船零件到基因优化剂，从上古文物复制品到“绝对保密的刺杀服务”。
凌的神识不由自主地微微展开，不是深度探测，而是像触须般轻触周围的信息流。他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质地”——空气里除了声音和气味，还漂浮着无数微弱的能量波动：个人终端的通讯信号、商品的防伪灵纹、隐藏在人群中的低功率扫描器、甚至还有几个人身上散发出的修炼者气息，虽然强度不高，但属性杂乱。
“别久留。”瑞娜低声说，她的眼睛快速扫视周围，“我们太显眼了。”
凌明白她的意思。四个人类组成的团队，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并不稀奇，但他们的姿态有问题——太警惕，太有目的性，与周围那些或匆忙或闲逛的人格格不入。已经有几道目光从人群中投来，带着评估的意味。
“先去把基础物资买了。”凌说，“然后找情报贩子。”
他们汇入人流。凌让瑞娜走在前面领路，她的方向感最好；墨先生殿后，他的机械义眼可以覆盖后方视野；凌自己走在中间，保持神识的被动接收状态，过滤着环境信息。
走了不到五十米，凌就意识到了永恒集市的另一条潜规则。
这里的一切都有价格，而价格写在细节里。
那家招牌光鲜的“星际速食”店，门口的价目表用大字写着“标准餐十五灵晶”，但角落的小字注明“饮用水另计五灵晶”。隔壁的器材店，老板正和顾客争吵，因为顾客想用“联盟信用点”付款，而老板只收“标准纯度灵晶或集市承兑汇票”。更远处的一个摊位，摊主是个人类老头，他面前摆着几块矿石标本，但当凌的目光扫过时，老头敏锐地抬头，伸手指了指摊位下方——那里用粉笔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凌在墨先生给的资料里见过，意思是“有真货，里面谈”。
还有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有些穿着统一的制服，胸前挂着商会的徽章，走路时旁人会自动让开空间；有些则衣着破烂，但手腕上的终端是高级型号，眼神锐利如鹰；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普通访客，他们紧捂着随身包裹，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太久。
“到了。”瑞娜停在一家店面门口。
招牌上写着“基础补给站”，门面不大，货架堆得满满当当。店主是个中年女人，正用布擦拭柜台，头也不抬：“要什么自己拿，出口结账。偷东西被抓住，罚款货物价值的十倍。”
凌注意到柜台下方挂着一把老式霰弹枪，枪托磨得发亮。
采购过程很快。瑞娜选的都是最普通的东西：压缩营养膏、滤芯、基础医疗包、几套廉价但结实的工装。结账时，店主瞥了眼他们的腕带：“新来的？第一次采购量别太大，容易被人盯上。”
“谢谢提醒。”瑞娜面无表情地付了灵晶——用的是从星梭号应急储备里取出的最后二十枚标准灵晶，纯度中等，在集市属于硬通货。
提着袋子走出店门时，凌感觉到那道目光又来了。
不是恶意，更像是观察。他装作整理袖口，用余光向斜后方扫去——廊桥二层，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影正倚着栏杆，面部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那人的手腕上戴着终端，但终端外壳是哑光黑色，与市面上常见的银色或白色型号不同。
只持续了三秒，那人转身消失在廊桥的人流中。
“有人注意我们了。”凌低声说。
“意料之中。”墨先生的声音平静，“新面孔总会引起好奇。关键是对方是谁——是集市官方的观察员，是某个商会的探子，还是纯粹的情报贩子在寻找潜在客户。”
瑞娜看了看终端上老狗给的坐标：“情报贩子的摊位在下一层，需要乘坐升降梯。但升降梯需要支付灵晶，每人每次两枚。”
凌从袋子里取出刚买的营养膏，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味道像掺了沙子的淀粉，但能量密度足够。“走吧。”他说，“我们需要信息，比需要食物更迫切。”
走向升降梯的途中，凌的神识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波动。
很微弱，像是某种高频率的能量脉冲，一闪而逝。来源方向是空间站的更深层，大概在下层区域的某处。脉冲的属性很奇特，既不是标准的通讯信号，也不是武器充能，更像是一种……召唤？或者信标？
他看向墨先生。老者微微点头，示意他也感觉到了。
永恒集市的第一印象已经建立：这里不是避难所，也不是家园。它是一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交易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追逐利益，每一条缝隙都可能藏着陷阱。
而他们要在这台机器里，找到修复灵根的钥匙，同时不被齿轮碾碎。
升降梯的门在面前打开，里面已经站了几个人。凌跨步进去，腕带自动扣除了两枚灵晶。
门缓缓合拢时，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条喧嚣的走廊。
那个穿灰袍的人没有再出现。
但凌知道，观察不会停止。
在这个地方，信息本身就是商品，而他们这四个带着秘密的新访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摆上了某个隐形的货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