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得得,踏着薄冰铺就的官道,脆响如裂玉,扬起细碎晶莹的冰尘。
一辆青呢马车和两匹骏马,在寒冽的北风里迤逦西行,直指蜀道。
马车前执辔端坐的,正是声震天下的明教教主——张无忌。劲风扑面如刀,他却只着一件寻常青衫,神色恬淡。
更奇的是那车帘虽时时被气流掀起,车内却无半分冷意漏入,暖如熏笼春室!显是这位教主正以内力化无形之墙,悄无声息地替车中人隔开天地严寒。
车厢里,蛛儿、杨不悔、小昭、周芷若四姝各具风致,挤挨着说悄悄话儿,薄袄绣裙映着少女粉颊,一派活色生香。
两侧高头骏马上,宋青书与殷梨亭青衫道袍外罩裘衣,策马并行。
宋青书是厚着脸皮硬要跟上来的,一路上脸色如同挂了霜,罕有言语。
而殷梨亭眉宇间则是一派难以言说的神色——三分赧然,七分牵挂,那清隽儒雅的脸庞不时微侧,目光若有若无扫过那随着颠簸微微晃动的车帘,眼底深处漾开的,是掺了蜜糖的忐忑。
张无忌将自家六叔那点心思瞧得分明,唇角扬起促狭笑意:
“六叔,可是在担忧不悔妹妹在马车内胡闹?”
殷梨亭耳根微热,略显局促:“咳,我是怕她一路颠簸…”
张无忌闻言朗声一笑:“放宽心!杨伯伯若真横了心拦阻,焉肯容不悔妹妹与我们同行?临行时他还特意嘱托侄儿,要好生看顾,更要代向太师父探探口风哩。”
想起临行前夜元帅府那番鸡飞狗跳,他眼中笑意更深。
当夜,杨逍那声裂瓦穿云的咆哮声,让整个元帅府都听到,紧接着便是杨不悔夺门而出、珠泪飞溅的哽咽的场景。
张无忌问起缘由,两父女皆是闭口不言。
直到破晓时分,熬得满眼血丝的杨逍才寻到他:“教主……”
这位桀骜潇洒的左使眉峰紧锁,罕见地带了几分憔悴与挣扎,终将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和盘托出。
原来这半载光阴,自家闺女不知何时起,与他殷梨亭竟情愫暗生。直至昨夜无意被撞破私语,惊涛骤起。
杨逍怒极!
一面是生平至愧之人,一面是爱逾性命的独女,那声“绝无可能”几乎是嘶吼着冲出喉咙。
杨不悔的泪光与质问更是如同尖锥刺入心窝。
因此,杨逍他思索一夜后,唯有担心一事——殷梨亭可是将对纪晓芙的锥心之念,移情映在了杨不悔那酷似娘亲的眉目间?
张无忌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大可试上一试,瞧瞧六叔如今究竟是喜欢谁!”
片刻,殷梨亭被请来后。
“六叔,” 张无忌神情郑重,“你与不悔妹妹之事,我与杨左使已知。”
他抬手止住殷梨亭急欲辩解的震动:“杨伯伯所忧者,是你待不悔的情意是否纯粹——是爱她本人,还是因她,极似我纪姑姑?”
殷梨亭浑身剧震,霍然抬目,灼灼视线直刺杨逍。那沉默的双眸里,翻沸着痛楚、挣扎,最终化为磐石般的决绝。
“杨逍!你要如何试我?” 字字咬金断玉。
“教主身负一门拷问心魂的秘咒,” 杨逍目光如电,“你可敢让他直问至你神魂深处?如果有半分不妥,我绝不会同意你们二人。”
“我宁愿不悔恨我,亦不愿意她成为他人的替身!不要以为教主会帮你,此事他与我是同样的看法。”
“有何不敢!无忌!你尽管施为!” 殷梨亭戟指心窝,一字一句道。
“好。”
张无忌摧心夺魄施展后,殷梨亭只觉一股微醺暖流袭脑,眼前物换星移。
睁开眼,便瞧见月光下,那浅笑温柔的纪晓芙。
魂萦梦绕的身影乍现眼前!殷梨亭瞬间肝肠寸断,热泪奔涌!
多年情愫,悲欢往事,二人尽付痴语长谈之中。
直到最后,“纪晓芙”幽幽问道:“告诉我,如今你心中至深刻骨的人,究竟是谁?”
“晓芙,你是我今生之憾,永不曾忘,亦永不追悔。” 殷梨亭语声艰涩如吞刀锯,“可,那终究过去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抬起头时,眼中悲痛与清明交织成一片炽烈的光芒:“如今……此刻往后,直至九泉之下,我心里再装不得旁人——此生无悔之至爱,是杨不悔!”
话音刚落,幻境倏忽消散。殷梨亭浑身一震,神志猛回现实。眼前不是月下伊人,而分明是——杨不悔那沾满喜泪的、明媚娇憨的笑颜。
思绪回拢,马背上的殷梨亭耳根犹存一丝灼热:“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得知此中曲折,会作何感想?”
“哈哈哈!” 张无忌大笑声在风中激越清朗,“六叔放宽心!太师父得知武当将有红鸾星动,怕是连声说好。”
车厢内,杨不悔本正支楞着耳朵偷听,被这笑声话语一激,顿时霞飞双颊!
蛛儿眼尖,哪肯放过这机会。
立刻促狭地拿胳膊肘轻轻顶了她一下,调笑声几乎要溢出车厢:“哎呀!这么瞧着,咱辈分都要生生矮上一截咯!日后见了不悔妹妹,怕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六婶’?”
小昭在一旁抿着嘴乐,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嗯,是这个礼数。”
“莫、莫要胡说,各论各的。” 杨不悔羞不可抑,螓首垂得几乎要埋入衣领。
周芷若素来清冷,此刻也忍不住莞尔。
三女顿时笑作一团。
周芷若清澄眸中也不免露出好奇:“不悔妹妹,你与殷六侠,究竟是如何……” 这话问得婉转,眼中疑惑却分明。
这厢蛛儿与小昭对视一眼,早已憋不住笑!
“哈!芷若姐姐不知,” 蛛儿抢着道,“她呀!初初只道人家殷六侠透过她在看故人影子呢!还气闷了好一阵!”
小昭含笑接道:“可不!嘴里说着‘我是杨不悔!又不是谁’,又忍不住一趟趟跑去问当年事……”
话音未落,车厢内霎时炸开一串娇嗔笑骂。
杨不悔恼羞成怒,素手化作“追魂挠”,直攻腋下腰际。小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告饶。锦帘翻飞之间,只见笑闹成一团的香影裙裾。
车辕上。
张无忌侧耳听着帘内莺声燕语、打闹嘻笑,终于理清了这对有情人之间的那根无形的线。心头又是好笑,又是感慨那份兜兜转转的姻缘。
唯有一人,与这融融暖意格格不入。
宋青书策马在旁,腰身挺得像根冻僵的枯竹,紧抿着唇,冷眼旁观。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远不比心头刮过的冰刀更冷、更涩。
他不明白。
为何周芷若宁愿挤在那花团锦簇的车厢里,卷入张无忌那身边的女子旋涡之中,也不愿安安稳稳地随他回返山门?
就因为张无忌武功通神?
就因他已是一教之尊、手握重兵?
他宋青书,难道当真就比他张无忌差了?
可为何,那双比汉水秋月还澄澈的眸子,从来只映着张无忌的影子?
数日风尘,马蹄踏碎千里冰雪,终抵峨嵋境内。
隆冬的峨嵋山银装素裹,往日叠翠的峰峦在厚雪覆盖下显出几分肃杀与苍凉,寒气直侵骨髓。石阶如一条冻结的玉带,蜿蜒隐入山岚深处。
张无忌轻轻一托周芷若臂弯,扶她跳下冻得咯吱作响的车辙,轻声问:“准备好了?”
周芷若微微颔首,抬首望向那条覆满霜雪的登山长阶——这曾是她十余年光阴流淌的故地,如今却在凛冽山风中透着陌生与疏离。
张无忌回头对殷梨亭等人沉声道:“六叔,你们且在山下镇子稍歇。我与芷若妹妹上山,了结旧事。”
殷梨亭目光扫过周芷若倔强的侧脸,一声轻叹:“无忌,峨嵋开山祖师与我武当渊源,万不要交恶。” 语重心长,忧思在眉间盘旋不散。
“六叔放心,” 张无忌点头道,“我明白的。”
言讫,两人不再多话,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踏上那条冰封长阶。
宋青书心急如焚,刚欲拔脚跟上,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已按住他肩头:
“青书,” 殷梨亭目光如炬,“不可去!你一现身,便是代表武当。”
宋青书胸口如被重锤一击!他死死盯着那两抹渐行渐远、最终模糊于飞雪中的背影,捏紧的拳头上,指甲已深嵌掌心而不自知!
指缝渗出的微红,很快冻成刺目的冰珠。
金顶处。
山顶空坪早已不是昔日清修之地,而是杀机四溢的修罗场。
静玄为首,数十名峨嵋男女弟子分列前后,个个头顶玄白方巾压额,眼神锐利如冰针,腰间别着剑鞘。
一副誓与山门共存亡的姿态。
当张无忌与周芷若踏着积雪登上最后一级石阶,闯入这片剑林雪海时——“铮!铮!铮!”
数十柄长剑齐齐出鞘。
那一张张或悲愤、或决绝的面孔,一道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尽数钉在缓步而来的张无忌,尤其是他身后如风中白荷般微微颤抖的周芷若身上。
静玄一声断喝,如裂冰穿石,“峨嵋弟子听令,立诛张无忌,逐周芷若这叛门劣徒!”
“是!”
周芷若望着那些曾与她朝夕同修、如今却视她如寇仇的同门手足,喉头苦涩翻涌,几乎站立不稳。一股比风雪更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周芷若望着那一张张熟悉又冰冷的面孔,心如刀绞,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张无忌一步踏前,将周芷若完全护在身后。目光平静扫过对面剑阵,洪钟般的语声穿透风雪:“灭绝!《九阴真经》便在我手!若欲取之……”
他故意一顿,声浪滚滚,震得松上积雪簌簌跌落,“……就出来相见。”
“九阴真经”四字一出,静玄等人皆是一怔。她们确不知倚天剑中所藏绝密,但张无忌口中直呼师太名讳,已是莫大辱及师门尊严。
“上!杀叛徒!诛魔头!”
“杀!”
杀声震彻冰峰!
数十道寒芒如银蛇乱蹿,带着破雪裂风之势,狠狠噬向张无忌!
“哼!”张无忌一声冷哼,“此事可与芷若妹妹无关。”
说话间,剑意一出。
嗡!
奇异震颤瞬间掠过山巅。静玄只觉手中长剑猛一声厉啸。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一扯。不止是她。所有峨嵋弟子掌中之剑几乎同时脱手、
嗤嗤嗤嗤!
数十道寒光破开风雪,化作一片银雨飞虹。电光火石间越过张无忌身侧,直直钉入他身后数丈远的雪地里。犹自发着嗡嗡悲鸣。
一片死寂!
所有弟子脸色煞白,如堕冰窟!眼睁睁看着自己佩剑插在雪中!这便是那传闻中神鬼难测的“御剑绝技”?竟是真的?
“咻——!”
一道破空厉啸撕开寂静!
灰白身影如秃鹫搏兔自大殿内扑出,十步外已挟着裂石寒风一掌劈来,正是峨嵋掌门灭绝师太。
“张无忌!还我《九阴真经》!”
张无忌眼神一凛,袍袖猛拂。
“砰!”
一股沛然巨力隔空碰撞,气浪席卷,雪尘暴起。
灭绝非但未能近身,反而被那隔袖一掌逼得“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
几缕枯槁灰发散乱黏在汗涔涔的额头,原本刚毅冷肃的面庞此刻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哪还有半分光明顶时的威严?活脱脱一个被压垮的老妇人。
她赤红的眼珠死死剜向周芷若:“芷——若——!” 那嘶哑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你当真……如敏君所言,已是这魔头的……”
“够了!” 张无忌厉声打断,踏前半步,如山岳横亘,将灭绝对周芷若那淬毒般的目光斩断,“你眼睁睁看着门人弟子排挤孤女、蜚语如箭,却任其生根发芽。这就是你灭绝的为尊者之道?!”
“我峨嵋门规,何需你这外人评论。”
“你们的创派祖师爷郭襄,乃是郭大侠的三女。而我乃是郭大侠的传人,你认为我能否管?”
“胡……”
灭绝才刚开口,张无忌便举掌攻了过来,刚猛无俦的掌风撕裂空气,让她闭上了嘴巴。
降龙十八掌——见龙在田。
灭绝瞳孔急缩,仓促间提起毕生功力硬撼。
那掌劲排山倒海一般,只逼得灭绝连连后退。
这还未完。
张无忌右掌未收,左拳已如灵蛇吐信悄然而出!拳劲缥缈如风絮,却带着搅动深渊涡旋的空寂奇劲!
空明拳——空谷传响。
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在他一身之内同时爆发。
“你……降龙……左右互搏!”
灭绝骇然尖叫,胸口气血翻腾如煮。
在这刚柔并济、奇正互生的狂澜前,她拼尽全力左支右绌,腾挪的空间越转越小。
一身引以为傲的峨嵋武学,竟被逼得半点施展不开。如同怒海孤舟,随时倾覆。
最后,张无忌劲力一收,漫天掌影拳罡骤然散去。
灭绝脚下虚浮,倚着石壁才勉强站住,双眼满是惊骇地死死盯着张无忌。
“如今,”张无忌目光清冷,投向倚墙喘息的灭绝:“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管?”
灭绝牙关死死咬住下唇,丝丝血珠垂落在灰白道袍前襟,却不敢说出半句不行。
因为张无忌刚刚所展现出的招式,完全就和她峨嵋派记录,祖师郭靖所擅长的绝技相仿。
那是郭大侠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