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山的山神老石，下岗那天哭了三回。
第一回是在早朝。土地爷捧着烫金圣旨，念得舌头打卷：“鉴于……呃……凡界信仰值持续走低，经天庭优化办研究决定，青石山山神一职……裁撤。”
老石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茶渍在云纹朝服上洇出个丑葫芦。他当了五百年山神，管着山里三百棵老松、五十只狐狸、七只刺猬，连石头缝里的苔藓都认得他的脚步声。
“凭啥裁我？”老石的声音比山涧冰棱还脆，“去年野猪拱坏王寡妇的菜地，是我连夜赶它们去啃隔壁老李家的苞米！前年山洪，我顶着大石头堵了三天水口！”
土地爷缩着脖子递过一本《天庭KpI考核表》：“您看，信仰值排倒数第三。山下王家庄的人，现在都去庙里拜财神了。”
第二回是收拾东西。他的山神府就是个山洞，值钱物件就俩：一块能显灵的水晶镜，一双踏云靴。水晶镜里存着五百年的记忆，有他看着猎户家的娃从爬到走，有他偷偷给难产的母鹿送草药。
“带走吧，”老石摩挲着镜面，镜里的小狐狸突然冲他作揖，“以后护不了你们喽。”
踏云靴却穿不上了。五百年没挪过窝，他的脚早跟山洞里的石头长在了一起，硬邦邦的，沾着青苔。
第三回是下山时。狐狸们叼来野果，刺猬们滚来松果，连平时见了他就跑的兔子，都蹲在路边红着眼圈。老石想笑，嘴角刚咧开，眼泪就砸在地上，砸出个小水洼。
“都回去，”他挥挥手，声音发哑，“以后……自己小心点。”
王家庄的人没见过山神。老石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活像个迷路的老头。
“大爷，您找啥？”卖豆腐的王二挑着担子经过，木梆子“梆梆”响。
老石抬头，看见王二扁担两头的木桶里，豆腐嫩得像云。他咽了口唾沫：“我……找活儿干。”
王二上下打量他：“您会啥？”
“会管狐狸，会堵山洪，还会……”老石想说能让石头开花，又觉得没人信。
王二乐了：“正好，我家猪圈缺个看管员，包吃住，一月三百块。”
老石的脸比山里的晚霞还红。想当年，他吹口气就能让桃树提前结果，如今却要去看猪圈。可肚子“咕噜”一声，他还是点了头。
猪圈里的三头老母猪，比山里的野猪难伺候多了。老石刚蹲下来想跟它们唠唠，就被一头花母猪喷了满脸泥。
“嘿，你这小畜生！”老石扬起手，又慢慢放下。他五百年没跟活物动过气，哪怕是偷了他供果的猴子。
夜里躺在猪圈旁的草棚里，老石睡不着。山里的月亮比村里的亮，风里带着松针味儿，不像这儿，总飘着股泔水味。他摸出水晶镜，镜里的狐狸正在打架，像极了当年抢他酒喝的模样。
“傻东西，”老石笑了，眼泪却掉在镜面上，“没我看着，你们可咋整。”
王二发现这老头有点怪。下雨天他总往山上跑，说是去“看看石头”；猪圈里的猪病了，他蹲在猪栏前嘀咕半天，病居然就好了；有回村里的娃上山玩迷了路，天黑透了才哭着回来，说有个“长胡子的老爷爷”给了他个发光的野果，跟着光就找到了路。
“老石，你咋啥都会？”王二递给他一瓶二锅头。
老石抿了口酒，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山里待久了，啥都见过。”
入秋的时候，山里起了场大火。风裹着火苗，舔着半山腰的树林，眼看就要烧到王家庄。村里人拿着水桶铁锹往山上冲，却被火墙挡在外面，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大。
“完了，”有人蹲在地上哭，“这火要是下来，庄子就没了。”
老石站在人群后面，脸绷得像块石头。他摸了摸脚底板，离开山洞后，那层跟石头长在一起的硬茧，居然慢慢软了。
“都让开！”老石突然喊了一声。
他脱下褂子，露出后背。那上面有片淡青色的印记，像幅缩微的山地图。王二看着那印记，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山神爷的背上，都背着自己守的山……”
老石没回头，一步步往火里走。火苗舔着他的裤脚，却没烧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挡着。他走到半山腰，张开双臂，对着火场喊：“都给我回去！”
声音不大，却像闷雷滚过。奇怪的事发生了：火突然小了下去，明明刮着风，火苗却往回缩，最后“噗”地一声，灭了。山脚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见老石站在冒烟的树林里，后背的青印慢慢淡了，最后消失不见。
他走下山时，脚步有点晃。王二冲上去扶他，发现他的手烫出了水泡，脚底板磨出了血。
“你……你是……”王二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老石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别叫山神，我现在是看猪的老石。”
那天晚上，王家庄家家户户都往老石的草棚送东西。鸡蛋、馒头、新做的布鞋，堆得像座小山。王二的媳妇红着眼圈，给他缝补磨破的裤子：“大爷，您咋不早说呢。”
老石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说啥？说我是个下岗山神？”
从那以后，老石还是住在猪圈旁的草棚里，只是看猪的活儿被王二抢了去。村里人总找他帮忙：张三家的牛丢了，他往山上指个方向，准能找着；李四家的果树不结果，他绕着树转三圈，来年准是满枝果子。
没人再提“山神”两个字，但王家庄的人路过老槐树下时，总会往草棚的方向望一眼。有人偷偷在草棚门口放了坛酒，第二天发现空坛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在石头上。
开春的时候，老石在草棚后面种了棵桃树。他说：“山里的桃树，该挪个地方长了。”
桃花开的时候，王二的儿子指着树上的桃花，突然喊：“爹，你看！桃花里有只小狐狸！”
王二抬头，只看见满树粉嘟嘟的花，风一吹，花瓣落在老石的草帽上。老石正眯着眼睛笑，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整个青石山的春天。
水晶镜被老石埋在了桃树下。镜里最后映出的，是满山的新绿，和一群在林间蹦跳的小狐狸。它们脖子上，都挂着个野果子串成的项链，像极了当年老石给它们做的模样。
至于天庭的优化办后来有没有再找过老石，没人知道。只听说青石山的信仰值突然涨了上去，报表上写着：“信仰来源：王家庄，信仰对象：看猪的老石。”
土地爷拿着报表，挠了半天头，最后在备注栏里写了句：“可能……岗位名称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