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大营的士气,随着饷银的足额发放和伙食的显着改善,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肉眼可见地挺立了起来。
士卒们的脸上少了麻木与怨气,多了几分饱足后的红光与操练时的干劲。
校场上喊杀震天,步伐齐整,似乎一支强军已初具雏形。
然而,摄政王李贞并未满足于此。他深知,靠物质激励凝聚的军心,如同沙上筑塔,基础并不牢固。
一支真正能打硬仗、临阵不退的铁军,除了严明的纪律和精良的装备,更需要一种发自内心的归属感、荣誉感和对统帅的绝对信任。这需要触及更深层的东西——人心。
一日傍晚,李贞未带仪仗,只由程务挺和两名亲卫陪同,信步走入右武卫的一处普通营区。
正值晚饭过后,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营房前闲聊、擦拭兵器,见到王爷突然驾临,慌忙起身行礼,神色紧张。
李贞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随意地坐在一处石墩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因风吹日晒、或因岁月沧桑而显得粗糙的脸庞,温和地开口道:
“都坐下说话。今日不谈军务,本王就是想听听,诸位弟兄从军前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在营中可有什么难处?”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历来上官巡视,多是检查军容、考较武艺,何曾有过这般“拉家常”的?
一个胆大的年轻士卒嚅嗅道:“回……回王爷,小的……小的原是代州农户,家里还有老母和一个小妹……”
“代州是好地方。”李贞点点头,“你母亲身体可好?田地收成如何?”
见王爷问得具体,语气真诚,那士卒胆子稍大,话也多了些:“谢王爷关心,家母年迈,身体时好时坏……田里收成,也就勉强糊口,还得靠小的这点饷银接济……”
李贞叹了口气:“百姓不易,为国戍边的将士家眷更不易。放心,既入行伍,便是朝廷的人,家中困难,朝廷不会不管。”他转向其他士兵,“你们呢?可有难处?”
见王爷平易近人,渐渐有人开口。
有的诉说家乡赋税沉重,有的担忧父母无人奉养,还有的抱怨军中晋升全靠关系和钱财,寒门子弟难有出头之日……
李贞静静地听着,不时追问几句,眉头渐渐蹙起。
他了解到,许多士卒长期戍边,与家人音讯不通,心中挂念。
军中等级森严,底层士卒动辄遭受上官鞭笞辱骂,积怨已久;升迁渠道狭窄,除了战场搏命,几无他路,导致人心涣散,缺乏长远打算。
当晚回到中军大帐,李贞沉思良久。次日,他便召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高级将领,宣布了几项令人瞠目结舌的军制改革:
“自即日起,各营一律废除‘鞭刑’、‘杖刑’等肉刑。士卒有过,依律论处,可罚饷、役作、禁闭,非十恶重罪,不得轻易伤及身体发肤!”
“设立‘心理疏导’官,由识文断字、通情达理者担任,士卒若有烦闷、忧虑,可寻其倾诉,疏导官需耐心开解,并记录其合理诉求,上报处置。”
“本王与诸位将军,需定期下营,与士卒同吃同住,倾听疾苦,解决实际困难。”
“各营选举成立‘士兵委员会’,由士卒公推正直敢言者担任委员,参与营中伙食、卫生、功过评议等日常管理,有直接向本王禀报之权!”
这几条命令一出,在将领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程务挺等宿将面露难色,程务挺抱拳道:“王爷,治军之道,恩威并施。若废体罚,恐军纪松弛;让士卒参与管理,更是古未有之,是否太过……宽纵?”
李贞看着他们,语气坚定:“程将军,诸位将军,严刑峻法可畏一时,难得人心。将士用命,非因畏惧鞭挞,乃因心中有念!念家国安宁,念前程有望,念上官体恤!
我等为将者,当知卒之饥饱,劳之苦乐,心之所向!唯有上下同心,方能克敌制胜!此事,无需再议,照令执行!”
见李贞态度坚决,众将虽心存疑虑,也只能领命。新政迅速推行。
起初,士卒们将信将疑,但见王爷和几位将军真的时常下来与他们一同吃那大锅饭,询问家中情况。
“心理疏导官”也并非虚设,真有人因思乡情切或与同袍龃龉前去倾诉,得到了耐心开导,甚至帮忙写了家书。
各营选出的“士兵委员”也开始对伙食采购、营房修缮等事发表意见,虽人微言轻,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感。
军营中的气氛,悄然发生着变化,一种微妙的信任与凝聚力,开始滋生。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来临。
这日深夜,左威卫巡夜士卒擒获一名试图翻越营墙的逃兵。
按《大唐律·擅兴律》:“防人向防及在防未满而亡者,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过杖一百,五日加一等;判官逮满即斩。”逃兵,尤其是在战时或边防,乃是杀头重罪!
逃兵被押至中军帐前,是一名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卒,名叫张二狗,来自云州。他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值守校尉怒气冲冲地禀报:“王爷!此獠身为边军,竟敢夜半逃亡,按律当斩!请王爷下令,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消息迅速传开,各营将领和不少士卒都围拢过来,屏息看着这一幕。许多人都认得张二狗,是个平时老实巴交的新兵。大家都想知道,这位以“仁德”自诩的摄政王,将如何处置这铁板钉钉的死罪。
李贞端坐帐中,面色沉静,并未立刻下令,而是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二狗,沉声问道:“张二狗,你可知逃亡乃是死罪?”
张二狗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小的不是怕死才当逃兵……小的……小的实在是没办法了啊!”他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出原委。
原来,他家中只有一位年迈多病的老母,前日同乡捎来口信,说他母亲病重垂危,无钱医治,眼看就不行了。
他心急如焚,想请假回乡,但他是新兵,请假层层批复,至少需半月,恐怕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饷银微薄,又无积蓄,走投无路之下,才铤而走险,想逃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尽人子之孝。
听完张二狗的哭诉,校场上鸦雀无声。许多士卒感同身受,面露戚容。边关苦寒,谁家中没有父母高堂?谁不担心“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名校尉却厉声道:“王爷!休听他狡辩!逃兵便是逃兵,律法无情!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军纪何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贞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是按律斩首,以儆效尤?还是法外开恩,但可能动摇军纪根基?
李贞沉默良久,缓缓站起身,走到张二狗面前。他没有看那名校尉,而是俯身,亲手将浑身颤抖的张二狗扶了起来。这个举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抬起头来。”李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二狗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王爷。
李贞凝视着他,目光深邃:“张二狗,你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张二狗腿一软,又要跪下。
“但是,”李贞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事出有因,是为尽孝!百善孝为先!我大唐以孝治天下,岂能因律法而绝人伦?若斩了你,岂非寒了天下为人子者之心?又岂是仁君所为?”
他环视全场震惊的将士,朗声道:“诸位将士!尔等抛家舍业,戍守边关,为的是保家卫国,让千万父母妻儿得以安宁!
若连自家父母都不能保全,我等戍边,意义何在?军纪固重,然人心更重!今日,本王便破一次例!”
他看向张二狗,沉声道:“张二狗,你逃亡之罪,暂且记下。本王赏你白银二十两,准你即刻返乡,为母治病,尽人子之责!
待你母亲病愈,你若愿回,军籍为你保留,仍是我大唐的兵!若家中需你奉养,亦可除籍归农,本王绝不阻拦!”
说罢,他真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张二狗手中。
“王爷!这……这使不得啊!律法……”那名校尉急道。
“律法不外乎人情!”李贞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此事,本王一力承担!程将军!”
“末将在!”程务挺出列。
“安排快马,派两名稳妥之人,护送张二狗返乡!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张二狗捧着沉甸甸的银子,看着李贞,如同身在梦中,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见血:
“王爷!王爷大恩大德!张二狗没齿难忘!待母亲病愈,小的定当回来,为王爷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吧,好好孝敬你母亲。”李贞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张二狗被亲卫扶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营。
校场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结局震撼了。不杀逃兵,反而赠银放归?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突然,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哽咽声,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许多士卒,尤其是那些家中有老人的老兵,都忍不住流下了热泪。他们跪倒在地,向着点将台方向,发出震天的呼喊:
“王爷仁德!”
“愿为王爷效死!”
“誓死追随王爷!”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这一刻,什么饷银,什么肉食,都比不上这“法外施恩”所展现出的人性光辉和体恤下情!
士卒们感受到的,是一种被真正当作“人”来尊重的温暖,是一种值得以死相报的知遇之恩!军心,在这一刻,真正地凝聚了起来!
李贞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将士,眼中也闪过一丝动容。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严苛的军纪能约束行为,但唯有仁德与真诚,才能征服人心。
然而,就在这军心振奋、士气如虹的时刻,一骑快马冲破夜色,直入中军大帐。马上骑士是赵敏麾下的斥候队正,他满脸风尘,不及行礼,便急声禀报:
“王爷!赵将军命小人急报!高句丽边境异动!探马来报,高句丽大将渊净土近日频繁调兵,向鸭绿水一线集结,兵力恐不下五万!其动向诡秘,意图不明!赵将军请王爷早作定夺!”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刚刚升腾的炽热气氛瞬间凝滞。高句丽!这个在隋唐两代与中原纠缠不休的东北强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终于露出了獠牙!
赵敏不知何时已来到李贞身边,她一身戎装未卸,英气的眉头紧锁,低声道:“殿下仁德,凝聚军心,成效卓着。然,慈不掌兵。高句丽此番异动,恐非寻常挑衅。北疆未靖,东线又起波澜,需早做应对了。”
李贞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沙场统帅的冷峻与锐利。他望向东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看到了鸭绿水畔那森然的兵甲。
内部军心初定,外部的威胁却已迫在眉睫。真正的考验,从来不会给人喘息之机。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令各军,加强戒备,斥候再探!升帐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