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肃杀的枯黄。
北伐大军行进在荒凉的官道上,沉重的脚步声与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倒毙的饿殍,以及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的尸骨——那是被北境“毒人”大军驱赶南下的流民留下的惨状。
顾怀瑜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龙辇之上,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装着温水的暖手炉。即便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他依然觉得冷。
这冷,不仅仅来自于天气,更来自于四周那些士兵投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没有敬畏,没有崇拜,只有一种冷冰冰的、如同看死物般的……审视。
“……这群刁民。”
顾怀瑜咬着牙,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的眼神阴鸷,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在金殿上装出来的懦弱与依赖?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可现在,这支名义上由他“御驾亲征”的军队,实际上却并不姓顾。
“……陛下,喝口水吧。”
旁边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递上一杯热茶。
顾怀瑜刚要接,手伸到一半却猛地停住,眼神中闪过一丝疑虑,随即猛地一挥手,将茶杯打翻在地!
“……混账!这水是从哪来的?!”
他压低声音,语气阴森,“……灵总司说过,外面的水源都被投了毒!你想让朕变成那种长毛的怪物吗?!”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瞬间磕出了血:“……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这水……这水是阿木大人亲自送来的,说是灵总司用药材净化过的……”
“……灵素?”
顾怀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的恐惧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随即,一股更加浓烈的嫉妒与怨毒涌上心头。
水是她净化的,粮是她调配的,就连这军队的行进路线也是她定的。
她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这数万大军令行禁止。而他这个皇帝,坐在这高高的龙辇上,却像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一个用来凝聚大义名分的……吉祥物。
“……不行,朕不能坐以待毙。”
顾怀瑜的手指在暖手炉上无意识地抓挠着,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临行前那个名叫小德子的太监跟他说过的话:
“……陛下,兵权不在手,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想要收回兵权,不仅要立威,更要学会……借刀杀人。”
“……这支军队现在听她的,是因为她是‘神医’,是‘救世主’。但如果……她为了所谓的‘大局’,不得不做出残忍的决定呢?如果她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呢?那她身上的光环,就会变成洗不掉的污点。”
“……混乱,才是帝王的阶梯。”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
“……站住!什么人?!”
“……别放箭!我们是难民!我们是逃难的百姓啊!救命啊!”
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夹杂着绝望的哀嚎,顺着寒风传了过来。
只见官道前方的隘口处,涌现出了一大群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大概有三四千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正发疯一样向着大军的方向冲来。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漫天的尘土飞扬,黑色的妖气冲天而起,似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在追赶!
“……是‘毒人’前锋!”
负责了望的龙骧卫斥候脸色惨白,大声示警,“……距离不足五里!数量不明!速度极快!”
大军瞬间紧张起来,刀出鞘,弓上弦,盾牌手迅速上前构筑防线。
“……快!放我们过去!求求军爷,救救我们吧!后面的怪物吃人啊!”
流民们看到了大军,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哭喊着想要冲破防线。
“……停下!再靠近格杀勿论!”
前锋营的校尉(接替张猛职位的副将)虽然心有不忍,但军令如山,他必须保证大军阵型的完整。更何况……在这瘟疫横行的北境,谁知道这些流民里有没有混入感染者?
流民们被明晃晃的刀枪逼停,绝望的哭声震天动地,有些人甚至直接跪在雪地里磕头,头破血流也不肯停。
“……怎么回事?为何停下?”
灵素策马赶到前阵,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微蹙。
“……回禀灵总司,”校尉抱拳道,声音凝重,“……前方发现大批流民,身后有‘毒人’追赶。属下担心其中有诈,或是流民中混有疫病,不敢擅自放行。但若不放……他们必死无疑。”
灵素点了点头,神色严峻。
这就是那个银面人的毒计——驱赶难民冲击军阵。
若是放行,难民冲散阵型,‘毒人’趁机掩杀,大军必乱;且难民中极可能携带尸毒,一旦入营,瘟疫蔓延,全军覆没。
若是不放……眼睁睁看着数千百姓在阵前被怪物屠杀,这支号称“吊民伐罪”的王师,军心必将瞬间崩塌!
救,是死。
不救,也是死。
这是一个无解的道德困境。
“……让开!都给朕让开!”
就在灵素沉思之际,一个尖锐且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见顾怀瑜在几十名御林军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破局”的机会。
他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流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后转化为一种大义凛然的伪装。
“……前方战事吃紧,大军乃国之重器,岂能被这些刁民阻挡?若是延误了战机,谁担待得起?”
顾怀瑜大手一挥,声音冰冷,透着一股帝王的无情:
“……传朕旨意!这些人来历不明,极可能已被尸毒感染!为了全军安危,为了大周社稷……”
“……弓弩手准备!无差别射杀!一个不留!”
哗!
这句话一出,全场哗然!
无论是流民,还是北伐军的将士,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位皇帝。
射杀?!
那可是三千多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啊!其中还有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是大周的子民,是这支军队誓言要守护的对象!
“……陛下!不可啊!”那名龙骧卫校尉扑通一声跪下,虎目含泪,“……他们是大周的子民啊!若是我们动手,与那吃人的怪物何异?!”
“……放肆!你敢抗旨?!”
顾怀瑜脸色涨红,拔出腰间佩剑,直指校尉的眉心,“……慈不掌兵!若是放进了瘟疫,害死了大军,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朕是为了大局!是为了天下!若要因小失大,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他嘶吼着,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掩盖他内心的算计。
他不仅仅是要杀人,他更是要借此机会,逼迫灵素,逼迫这些士兵。
如果灵素阻止,那就是妇人之仁,置全军安危于不顾,一旦出事,灵素威信扫地。
如果灵素不阻止,任由屠杀发生,那她“守护苍生”的道心就会破碎,这支军队的信仰就会崩塌。
而只要士兵们听令开了杀戒,他们的手就脏了,心就硬了,就会成为他顾怀瑜手中最听话的刀!
“……还不动手?!难道要朕亲自动手吗?!”
顾怀瑜见众将士犹豫,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一剑砍向那名校尉的肩膀!
铛!
一声脆响。
一枚金针,精准地击中了顾怀瑜的剑刃,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脱手而出,插在了雪地里。
“……谁?!”顾怀瑜大怒,猛地回头。
“……我。”
灵素策马缓缓上前,挡在了校尉和流民之间。她的背影单薄,却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灵素!你想造反吗?!”顾怀瑜气急败坏,指着灵素的手指都在颤抖,“……这些人如果带有尸毒,进了大营,我们都得死!你是神医,你应该比朕更清楚瘟疫的可怕!”
“……谁说他们带毒了?”灵素淡淡道。
“……你又怎么知道没带?难道你能一个个把脉?等你看完,后面的怪物早就杀过来了!”顾怀瑜反唇相讥,觉得自己终于占了理,声音也高了几分。
“……我是大夫。”
灵素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那种自信,源于对生命的绝对尊重和对医术的绝对掌控。
“……大夫看病,有望、闻、问、切。”
“……既然陛下担心有毒,那我就给他们……验验毒。”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把闪烁着淡淡荧光的白色粉末,递给身边的阿木。
“……阿木,用掌风,将这‘显影粉’撒向人群。”
阿木点头,没有丝毫废话,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掌拍出!
呼——!
内力裹挟着白色的粉末,如同雾气一般,瞬间笼罩了那数千流民。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在白色粉末的笼罩下,人群中,有大约几十个人的身上,突然冒出了刺眼的绿色的荧光!
那些人原本混在人群中装作可怜,此刻却在荧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如同黑夜中的鬼火!
“……啊!鬼啊!”
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散开,露出了那几十个冒着绿光的人。
那几十个人见势不妙,原本凄苦的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表情,从怀中掏出匕首,竟然不再伪装,直接扑向身边的百姓和士兵!
“……是奸细!是毒人奸细!”
“……杀!”
不用灵素下令,阿木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冲出。
红色的刀光闪过,几十颗头颅冲天而起!
那几十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伤口处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尸水,散发着恶臭。
危机,瞬间解除。
灵素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顾怀瑜,眼中满是嘲弄。
“……陛下,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大局’?”
“……三千人里,只有四十八个感染者兼奸细。”
“……为了杀这四十八个人,你要杀掉另外两千九百五十二个无辜百姓?”
“……这就叫……帝王心术?”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耳光一样,狠狠地抽在顾怀瑜的脸上,也抽碎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所谓“威严”。
周围的将士们看向顾怀瑜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鄙夷,是愤怒,更是……心寒。
跟着这样的皇帝,他们保护的是什么?是屠杀自己亲人的刽子手吗?
“……我……朕……”顾怀瑜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他在“人心”这盘棋上,被灵素以一种近乎降维打击的方式,碾成了粉末。
“……传令!”
灵素不再理会这个跳梁小丑,直接接过指挥权。
“……前军变后军,开两翼,放流民入阵,那是我们的同胞!”
“……中军列阵,准备迎敌!”
“……阿木,带上殿下的‘金身’,随我……凿穿敌阵!”
“……是!!!”
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震九霄!
那吼声中,带着对灵素的无限崇拜,也带着对身后流民的守护之意。
这才是他们愿意为之赴死的军队!
这才是他们愿意效忠的……王!
顾怀瑜瘫坐在战车上,看着那个在万军丛中指挥若定的白衣背影,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肉里,指甲断裂,鲜血淋漓。
灵素……
你收买了朕的兵,收买了朕的民。
你把朕衬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废物!
好……很好……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疯狂与阴毒。
既然这大周的江山你想要,那就给你!
不过……朕要毁了它!朕要让你……给这江山陪葬!
他悄悄地将手伸进怀里,捏碎了一枚一直贴身藏着的……蜡丸。
那是“银面人”替身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
与此同时。
战场前方,黑色的妖云压顶。
无数嘶吼着的“毒人”大军,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它们不知疲倦,没有痛觉,如同黑色的潮水,要淹没这世间的一切生机。
而在那如潮水般的怪物中间,一杆破破烂烂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依稀可见一个“顾”字。
旗帜下,一匹浑身长满黑毛、双眼冒着绿火的战马之上,端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全身覆盖着生锈的铁甲,头盔下是一张早已干枯、却依旧保持着威严的脸庞。
那是……镇北王,独孤信!
而在他身旁,一个无头的骑士,正提着自己的头颅,骑在一匹骷髅马上,发出桀桀的怪笑。
那是……龙骧卫大统领,李广!
“……那是……老王爷?!还有大统领?!”
龙骧卫的校尉看到这一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悲愤得浑身颤抖,“……畜生!他们竟然把老王爷和大统领炼成了这样!”
灵素看着那两具熟悉的躯体,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那是大周的脊梁,是守护北境数十年的英雄,如今却沦为了敌人的傀儡。
“……阿木。”
灵素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更多的是决绝。
“……在。”
“……带上顾临渊。”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副早已备好的……银针。
只不过这一次,银针的尾部,系着一根极细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端,连着阿木背上那口水晶棺中的……顾临渊。
“……以血为媒,以尸引尸。”
灵素低声呢喃,那是一种古老而禁忌的祝由术。
“……殿下,该你出手了。”
“……去唤醒……你的臣子们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