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空气还带着未散尽的凉意,像一张薄薄的铁皮贴在脸上。
萧然刚把一碗滚烫的皮蛋瘦肉粥送到一个通宵加班的程序员手里,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出的感激,是他这份工作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然而,他跨上电瓶车还没骑出五十米,口袋里的手机就像得了癫痫,疯狂震动起来。
他把车停在路边,划开屏幕,一连串鲜红的感叹号争先恐后地挤满了通知栏。
“仲裁申诉:关于07幢301户王大爷的猫抓坏07幢201户李阿姨家晾衣绳的精神损失赔偿案。”
“仲裁申诉:关于城南‘铁拳武馆’与‘八卦掌’同好会争抢公园槐树下晨练场地的归属权问题。”
“仲裁申诉:泡面到底是煮三分钟还是四分钟更能体现其灵魂?请求终极裁决!”
三十条,整整三十条申诉在短短半小时内涌入。
萧然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能想象到屏幕背后那些人或戏谑、或理直气壮、或纯粹是闲得无聊的嘴脸。
他的“仲裁权”,那个由神秘保温箱赋予的、能够强制执行契约的绝对力量,正在被当成一个万能的许愿机。
“警告。检测到‘规则滥用指数’已突破阈值。”脑海中,小绿AI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一丝数据都无法掩盖的凝重,“阁下的‘配送正义’,正在被异化为一种廉价的万能钥匙。”
萧然苦笑一声,自嘲地低语:“我只是个送外卖的,保温箱里送的是饭,不是他妈的判例集。”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城市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律师事务所里,秦芷若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了一组令人心惊的数据。
庞大的城市信息流中,一个名为“骑手仲裁庭”的虚拟节点在昨夜之后呈指数级爆发。
一夜之间,被提交的案件高达一百三十七宗。
她迅速进行数据筛选,结果显示,其中百分之六十八的案件,都与虚假订单和恶意报复性绑定有关。
有人为了报复前女友,恶意提交了二十次“仲裁”,要求对方赔偿“逝去的青春损失费”。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你现在成了新时代的城隍爷,”电话接通,秦芷若的声音清冷而直接,“但信徒太多,香火太旺,是会烧塌庙的。”
电话那头,萧然正蹲在桥洞下,就着冰冷的矿泉水啃一个硬邦邦的烧饼。
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只有桥下河水流淌的闷响。
他闻言,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那你说咋办?申请退货,把这保温箱还回去,继续当个一天跑十二小时的普通骑手?”
秦芷若在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权衡他的情绪。
随后,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你要学会一件事——拒单。”
午时,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老城区那条逼仄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处早已废弃的武馆门前,三个人正形成一个紧张的三角对峙。
左边是位穿着白色练功服的退休大爷,双掌粗大,骨节分明,显然是练家子。
他声如洪钟,指着对面的邻居怒斥:“你那什么《绵掌》,阴柔得很!每天半夜三更还在院子里呼呼哈哈,那掌风跟小鬼儿哭似的,吹得我心惊肉跳,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你必须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并且我命令你,晚上九点以后不准练功!”
他对面那位练《绵掌》的大爷则气定神闲,捏着兰花指,慢悠悠地回敬:“哎哟我说老张,你那《铁砂掌》才是噪音污染源!每天天不亮就在院子里哐哐砸沙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拆迁队提前上班了呢!我的掌风是艺术,你那才是纯粹的扰民!”
夹在中间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生无可恋。
他就是铁砂掌大爷的孙子,也是这次仲裁的始作俑者。
他只是想让爷爷别再每天因为这点破事在家里唠叨个没完,于是偷偷用了爷爷的账号,抱着“让大神仙来治治这俩老神仙”的想法,提交了申请。
萧然听完三人的陈述,没说话,只是掏出手机,屏幕上正是他刚刚接下的这单“仲裁”。
他举起手机,摄像头依次对准了面红耳赤的铁砂掌大爷、一脸不屑的绵掌大爷,以及尴尬得想钻进地缝的孙子。
“你们知道,外卖平台的‘五星好评’是怎么来的吗?”他冷不丁地问。
三人都愣住了,没人回答。
萧然没有等他们回答,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一个虚拟界面弹出,三张模糊的电子小票在他面前缓缓浮现,清晰起来。
第一张,是一个趴在桌上睡着的程序员,订单备注是:“谢谢小哥,这碗热粥是我今晚唯一的温暖。”
第二张,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独居老人,订单备注:“腿脚不便,麻烦小哥帮我把垃圾带下楼,万分感谢。”
第三张,是一个年轻母亲,订单备注:“孩子发烧,家里没人,恳请小哥顺路带一盒退烧药,多少钱都行!”
萧然收起手机,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我的规矩很简单。不是谁的嗓门大谁就有理,也不是谁的理由听起来更冠冕堂皇。而是——谁真的需要帮助。”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话音未落,小绿AI的警报声在他脑中尖锐地响起:“紧急警报!检测到高危‘契约污染源’!有人正在尝试将您的‘仲裁权’进行低阶解析,并试图将其炼入符箓,以实现裁决效力的批量复制!”
一幅画面瞬间同步到萧然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张画工粗糙的泛黄符纸,朱砂画的符文歪歪扭扭,最上方赫然印着几个简体字:“骑手仲裁令·初级·可驱邪”。
符纸下方,还有一个二维码,旁边小字写着“扫码绑定,一令在手,诸邪退散,童叟无欺,每张仅售998!”
萧然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帮人……竟然想把他的力量做成商品?
还用来驱邪?
“这玩意儿能治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我岂不成了阴间的骑手,给孤魂野鬼送判决书?”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
这不是滥用,这是亵渎。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动了刚刚才被他所理解的权限——“规则熔断机制”。
“小绿,将所有未结案的仲裁申请全部标记为‘待核实’状态!”
几乎是同时,他打开了那个简陋却拥有至高权限的“骑手公告”界面,用最快的速度敲下了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公告,并选择全域发布:
“仲裁只为救人于水火,不为立威于口舌。无痛不苦,不予裁决。”
巷子对面的武馆屋顶上,一个穿着陈旧骑手服的身影悄然站立,仿佛与屋顶的青瓦融为一体。
他正是守契人,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他看着萧然毫不犹豫地在虚拟界面上撕毁了那张“仲裁符箓”的投影,看着那条公告发出时亮起的微光,
“还好……”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还没有把‘道’,变成‘术’。”
话音未落,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残破小票。
小票的边缘微微发烫,一行从未出现过的血色小字,如同新渗出的血液,缓缓浮现:
“终焉将至,秤已醒。”
守契人握紧了小票,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要烙进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看了萧然一眼,身影便如青烟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午后的光影之中。
夜,深了。
萧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狭窄的出租屋。
他将保温箱放在桌上,那道裂痕比之前似乎又扩大了一丝。
就在他转身准备去洗漱时,保温箱再次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裂痕中,微光流转,一行新的古朴篆字缓缓成型,烙印其上:
“执念非权,裁决非律。‘盟心织体’升维第三阶段:允许‘拒单’与‘重审’。”
小绿AI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进化感:“恭喜阁下,您已正式获得‘规则修正权’。但请注意,每一次修正,都将为您带来等量的规则反噬。”
萧然愣在原地,许久,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街道上依旧川流不息的、闪烁着蓝色灯光的骑手们。
他们是这座城市夜晚的血脉,奔流不息。
而他,曾经也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员。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片深沉的夜色:“原来当判官最难的,不是判别人……是判自己。”
窗外,天际线尽头,一抹微不可查的电光闪过,紧接着,是沉闷如远古巨兽心跳般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开始毫无征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来临。
就在这时,他那已经静默了许久的手机,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不是仲裁申诉,而是一条被系统强制置顶的、格式极为特殊的配送订单。
没有商家信息,没有客户姓名,只有一个地址。
那地址并非由街道和门牌号组成,而是一串古老而晦涩的字符,看上去更像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地名。
在地址的末尾,有一个用血红色标注的备注,只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