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像被谁故意调高了亮度,悬在“流浪者”起降平台上方,把钢板烤成一面发烫的镜子。
空气在颤抖,沙丘在融化,远处的地平线像被拉长的橡皮糖,晃得人眼发疼。
直到引擎的咆哮从云端俯冲下来,才把凝固的热浪撕出一道口子——
那是一艘医疗运输艇:修长、银灰,机身两侧漆着深红十字与“净火”黑焰,像一柄被慈悲与杀戮同时开刃的刀。
它掠过沙海,卷起的风压把浮沙吹成短暂的金色海啸,随后稳稳地钉进平台中央,尾喷口吐出的热浪让钢板发出细微的呻吟。
舱门刚启开一条缝,白色防护服已经涌出。
他们推着悬浮担架,脚步无声,像一群被紧急程序唤醒的急救幽灵。
为首的医疗官连寒暄都省了,声音劈头盖脸砸下来:
“幽魂、回声,诱导昏迷指数七级;苏芮,未知能量残留,优先隔离!
动作快,三十秒内完成交接,别让太阳替我们收尸!”
林启搀着苏芮的肘弯,能感到她体温比常人低了一度,像一块在夜里偷偷降温的玉。
她回头看他,睫毛被汗水黏成几簇,眼底却平静得像刚被格式化——
那一瞬,林启读到的不是“我没事”,而是“别拖时间”。
医疗臂伸过来,磁锁扣“咔嗒”一声环住苏芮的腰,把她轻轻提走。
白色舱门在她身后合拢,指示灯跳成红色,像一颗被关进胸腔的赤色陨石。
林启的指尖空了,心里也空了半拍。
“你的左臂,再不拆就要自己申请退役了。”
另一名医疗兵冲他抬抬下巴,语气像在讨论一块过期的午餐肉。
林启低头,才发现“破甲”义体已经弯成抽象雕塑,断裂的合金骨刺戳破仿生皮,露出焦黑的线路,像被炸开的电缆棺材。
他“嗯”了一声,跟着往舱内走。
经过罗伊时,他停了半步——
女队长正把一枚指甲大的黑色芯片拍进巴克斯掌心,动作干脆得像在递一颗拉掉保险的雷。
“哨站地下新挖出的热成像,凌晨两点有批量低频脉冲,深度三十米,不排除是‘沉船’级掘进器。”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刃,“守住裂缝,别让它在咱们背后长牙。”
巴克斯咧嘴,露出被风沙磨钝的犬齿:“沙蝎的规矩——要么黄沙埋骨,要么敌人埋骨。”
说完,他抬手捶了捶胸口,金属胸扣发出闷响,像给承诺盖了钢印。
罗伊转身,目光掠过林启报废的义体,眉梢没抬,只扔下一句:“回去先换骨头,再写报告。
别学铁砧——他留给我们的空位,够大了。”
林启点点头,把“对不起”三个字咽回喉咙,换成一声“明白”。
舱门合拢,外面四十二度的热浪瞬间被切成回忆。
运输艇内部像一枚抛光的蛋壳:冷白灯、消毒水味、设备低鸣,连呼吸都被过滤得只剩纯粹的氧。
幽魂和回声躺在维生舱里,面色被蓝光漂成陌生人;
苏芮的隔离舱在走廊尽头,门上红灯一闪一闪,像某颗拒绝被命名的星。
林启坐下,任由医疗兵把残破义体从接口里旋出来。
“咔——嗒”,金属关节脱离神经底座时,发出类似酒瓶塞被拔出的闷响。
一瞬间,他左半边世界轻了,也空了,仿佛有人把一段记忆格式化成空白。
断裂的仿生皮被剪掉,露出皮下密密麻麻的微电极,像被潮水冲乱的银白海草。
消毒液冲上去,刺痛顺着脊椎爬进后脑,他却意外地松了口气——
疼是好的,疼证明活着,证明铁砧那份“让渡”还没失效。
对面,罗伊把额头抵在舷窗框上,闭眼小憩。
睫毛在冷光灯下投出两弯极薄的阴影,像被压扁的刀鞘。
可她指尖却在膝盖上无声敲着:三快两慢,是“烛龙”内部暗码,意为“返航,清点伤亡”。
林启知道,她根本没在休息——她在把整片沙海缩成一张可以随身携带的地图,再把铁砧的名字,在地图背面烧出一个洞。
运输艇离地,轻微失重感传来。
舷窗外,“流浪者”的入口迅速缩成一枚被风沙啃噬的钥匙孔,最终消失在连绵金浪里。
林启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踏上沙海时,铁砧拍他肩膀的那句话:
“别怕,沙海吃人,也吃故事。
只要有人把故事带回去,人就死不透。”
如今,故事被带回去,讲故事的人却缺了一角。
他抬起仅剩的右手,缓缓握紧,指节发出类似旧木门被风推动的吱呀声。
那不是宣誓,也不是鼓舞,只是一个简单的、机械性的动作——
把“失去”捏成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铁锭,准备带回基地,重新锻造。
红灯跳成绿灯,苏芮的隔离舱进入深度扫描模式。
罗伊睁开眼,目光穿过走廊,落在那扇小窗上,像把锚抛向看不见底的海沟。
“盘古”基地还有四小时航程,
四小时后,他们将被群山环抱,被合金穹顶覆盖,被规则与秩序重新编码。
可她知道,真正的风暴不在沙海,而在数据核心里那团尚未被命名的阴影。
林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左肩空荡,右拳紧握,脸上贴着被汗水浸皱的纱布,
像一幅被炮火削掉一半的征兵海报,滑稽又倔强。
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金属舱壁能听见:
“铁砧,故事我带上了。
接下来,轮到我把结局写全。”
运输艇调转船头,尾喷口吐出银白离子流,在烈日与群山之间划出一道笔直的、炽亮的缝。
沙海被迅速甩向背后,像一页被撕掉的日历。
而前方,那座被岩层包裹、被炮塔守望、被数据流日夜冲刷的“钢铁子宫”——
正张开合金巨口,等待归航的游子,也等待他们体内尚未爆发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