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深处带出的阴寒之气,似乎还附着在骨髓里,未曾散尽。
马凤端坐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以厚绒布严密包裹的射日神弓。
弓身的轮廓在布帛下隐隐透出,冰凉的触感隔着一层织物,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凶险与那份沉甸甸的收获。
他再次尝试运力,手臂肌肉贲张,体内内力如溪流奔涌,汇聚于臂腕。
弓弦微微震颤,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却只被拉开不足三分之一,那弓身传来的反震之力便已让他臂骨酸麻,难以为继。
“果然……非神力不可用。”他低声喘息,额角隐有汗意。
但这挫败感并未带来气馁,反而像一簇火苗,点燃了他眼底更深沉的灼热。
此弓越难驯服,其潜藏的力量便越是惊人,若能完全驾驭,天下何处不可去?
何敌不可克?
他将神弓慎重藏于床下最隐秘的暗格,指尖在那冰冷的机关上停留片刻,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将全部注意力转向另一样物事——那块非金非玉、触手冰凉沁骨的黑色令牌。
令牌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黝黑,似能吸收周围光线,入手的分量却远超其体积。
正面那个结构繁复、笔划如刀噼斧凿的“影”字,盯着久了,竟觉那笔画似在微微扭动,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诡异韵律,让人心神不宁。
背面的符文更是古怪,绝非任何已知文字,扭曲盘绕,像是凝固的星辰轨迹,又似某种古老部落的禁忌图腾。
此物,绝不寻常。马凤眉头紧锁,母亲提及的关乎国本的密诏未见踪影,却多了这块神秘令牌。它与射日神弓同藏于皇陵最深处,其意义定然非同小可。
这“影”字,究竟代表什么?
一个组织?
一个代号?
还是……某种足以撬动天下的权限?
他正凝神推敲,书房门被无声推开,牛天扬步履沉稳地走入。
老人的目光先是如鹰隼般扫过马凤略显苍白、犹带一丝惊悸未消的脸庞,随即精准地落在他手中那块黑色令牌上。
“得手了?”牛天扬的声音平澹无波,一如往常,但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关注。
马凤颔首,将昨夜皇陵深处的经历,包括最后石室门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未知动静,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一遍,末了将令牌递过:“神弓已取回,但未见密诏,只得了此物。”
牛天扬接过令牌,布满老茧的指腹在那冰凉的牌面上缓缓摩挲,当他看清那个凌厉的“影”字时,童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脸上那惯常的古井无波被瞬间打破,浮现出极其罕见的凝重与一丝……难以置信。
“竟然是……‘玄影令’!”
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沙哑与震动。
“玄影令?师父,这是什么?”马凤心头一跳,这个名字他闻所未闻,但师父的反应已说明一切——此物牵涉之广,恐怕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牛天扬没有立刻回答,他反复查验着令牌,尤其是背面那些古怪符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半晌,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似乎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眼神复杂地看向马凤:“凤儿,你可知,我大辽开国太祖皇帝,除了明面上的百万铁骑和文武朝堂,还曾暗中组建过一支力量?这支力量直属于皇帝本人,负责监察百官、刺探天下机密、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特殊任务,其成员无孔不入,身份成谜,权力之大,可止小儿夜啼。”
马凤心中剧震,一个念头闪过:“类似前朝的‘内卫’或者‘皇城司’?或是我们草创的‘风影’?”
“不,”牛天扬断然摇头,语气沉肃如铁,“‘玄影卫’远比内卫更隐秘,权力也更滔天。他们可能是你街边偶遇的贩夫走卒,也可能是与你同殿为臣的某位高官。他们只认令牌不认人,或者,直接听命于当代持令的皇帝。太祖之后,历代皇帝是否还能完全掌控这支幽灵般的队伍,甚至‘玄影卫’本身是否依旧存在,都已成为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谜团。没想到……这象征其最高权柄的令牌,竟然会与射日神弓一同,藏在皇陵之中!”
马凤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一支直属于开国太祖、可能传承至今的终极秘密力量?
这块看似不起眼的令牌,竟是调动这支力量的唯一信物?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母亲冯夫人的话——皇祖父留下的密诏,关乎国本!
“师父,您的意思是……这玄影令本身,可能就是皇祖父留下的后手?他预感到后世必有变乱,或对继任者心存疑虑,故而将调动这支力量的权柄,与象征着绝对武力和皇权正统的射日神弓一同封存?这……这本身就是一道无需文字的密诏!”马凤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明悟而微微颤抖。
若推测为真,这块令牌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它代表着的,是一张可能早已渗透帝国每一个角落、拥有翻云覆雨能力的隐秘巨网!
牛天扬重重地点了点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十有八九!老皇帝晚年,对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哼,确实多有不满,只是碍于刘氏外戚势大,朝廷党争激烈,未能行废立之事。他留下此令,或许就是给了他真正属意之人,或是像今日这般,留给有缘、有能、更有胆魄之人,一个拨乱反正、重整乾坤的机会!凤儿,此物关系之重大,已非寻常国宝可比!它是一道催命符,更是一道问鼎之阶!消息一旦泄露,顷刻间便是滔天大祸,不死不休!”
他目光灼灼,紧紧盯住马凤:“你现在可明白,为何你母亲说密诏关乎国本了吗?这玄影令,从某种意义而言,就是一道能决定这万里江山最终归属的‘铁卷密诏’!”
马凤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冬冬的声响。
他原本只为寻求一件足以自保、并能向仇敌讨还血债的神兵利器,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无意中触碰到帝国权力核心最深、最暗的隐秘!
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如同万丈山峦骤然压顶,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巨大压力,血脉偾张,呼吸急促。
然而,在这无边的压力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野望的火焰,也自心底最深处猛烈地燃烧起来,混合着复仇的执念与拯救生母的决心,几乎要冲破胸膛!
“师父,可知如何联络或动用这‘玄影卫’?”
他强压下几乎要溢出的激荡情绪,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牛天扬摇了摇头,将令牌郑重交还到马凤手中,那冰凉的触感让马凤激灵一下:“不知。玄影卫的运作方式乃是太祖亲定,绝密中的绝密。或许需要特殊的暗号接头,或许需要等待特定的时机显现,或许……更需要持令者展现出足够让他们认可、乃至效忠的资格与能力。这块令牌是信物,是钥匙,但如何使用这把钥匙打开那扇门,需要你自己去摸索、去印证。切记,在拥有绝对的实力、弄清使用之法前,绝不可让它轻易现世,更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份尚未可知的力量之上。自身的强大,才是根本!”
马凤郑重点头,将玄影令小心翼翼贴身收好,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口皮肤,仿佛与心跳融为一体,时刻提醒着他其中蕴含的滔天权柄与随之而来的无尽凶险。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负责“风影”与马凤单线联络的“夜枭”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将军,有紧急消息!”
马凤与牛天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身形微动,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书架投下的厚重阴影之中,气息瞬间收敛,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进。”马凤沉声道,面上已恢复镇定。
夜枭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将军,我们安插在安国侯府外线的兄弟冒死传出消息,侯府昨夜似乎有异动,刘铭与几名心腹密谈至深夜,隐约提到了‘皇陵’、‘失窃’、‘可疑人物’等字眼。另外,黑煞门在京城的几个秘密据点,今日清晨突然加强了戒备,人手调动频繁,似在准备什么大行动。还有……京城各处城门,尤其是我们回北疆必经的西直门和德胜门,盘查突然严格了数倍,重点排查形迹可疑、携带箱笼包裹的年轻男子。”
马凤心中一凛,寒意骤生!
安国侯府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皇陵之事发生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便已嗅到风声?
是守卫中必有他们的眼线,还是那最后石室外的动静引来了更高层面的关注?
黑煞门的异动和城门的骤然严查,目标直指自己,这几乎可以肯定!
“知道了。”马凤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冷冽,“传令下去,让我们在京的所有人手,即刻起全部进入静默状态,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不得有任何形式的行动。继续严密监视各方动向,但有异变,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回报。”
“是!”夜枭毫不拖泥带水,领命后迅速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马凤一人,但空气中已弥漫开无形的硝烟味,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牛天扬从阴影中踱出,眼神冰寒刺骨:“看来,有些人的鼻子,比猎狗还灵。皇陵失窃之事,恐怕已难遮掩。安国侯和刘贵妃,绝不会放过这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机会。京城已成是非之地,你必须立刻离开!”
马凤霍然起身,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们反应越快,越是证明心虚,证明这块玄影令和射日神弓,比我们想象的更让他们恐惧,更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他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微皱的衣袍,动作间已带上了决绝,“我这就去兵部做最后的交割,然后即刻离京。师父,京城这潭浑水,就拜托您老人家坐镇了。”
牛天扬走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实:“放心去。京城这边,自有老夫周旋。你自己路上务必万分小心,黑煞门的杂碎,还有那些可能嗅着味过来的内卫府的鹰犬,恐怕早已张好了网,就等着你往里钻。”
马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混合着杀意与决然的弧度:“网破了,会死鱼。想来送死,我便成全他们!”
皇陵之行,不仅让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射日神弓,更意外获得了可能扭转整个天下大势的玄影令线索。虽然前路已然布满了明枪暗箭,杀机四伏,但此刻的马凤,胸中充盈的并非恐惧,而是被危机激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昂扬斗志与坚定信念。
救母,复仇,理清身世,乃至……挑战那看似固若金汤的皇权,夺取那本该属于自己、或被无情剥夺的一切!
这些原本遥不可及的幻梦,此刻因手中的神弓与令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真实!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短暂栖身的书房,目光掠过窗外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随即毅然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向外走去。
冬日的阳光不算烈,勾勒在他尚且年轻却已承担了太多、挺得笔直的背影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犹如出鞘利剑般的冷冽寒光。
京城的舞台,他不得不暂时谢幕。
但北疆的广阔天地,以及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权力旋涡深处的“玄影卫”,将是他下一段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万分的征程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