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与荣光,如同绚烂却短暂的烟花,在京城冬日的夜空中消散。
留给扬威将军牛凤的,除了那身略显宽大的崭新官服和御赐的荣耀,更多的是无数道从宫墙深处、朱门府邸中投来的,混杂着探究、嫉妒、算计乃至恶意的目光。
皇帝赏赐的、位于崇仁坊的宅邸确实气派非凡,高门大院,亭台楼榭,仆役如云,与北疆鹰嘴峡军营的粗犷和他们在京城原先那处简陋小院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然而,身处这雕梁画栋之间,却感觉比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更加警惕。
这里的每一扇花窗后,每一道回廊尽头,都可能藏着窥探的耳朵和眼睛。
“这地方,像个金子打的笼子。”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马凤勐地回头,只见牛天扬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近一年未见,爷爷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打扮,面容似乎更显沧桑,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深邃,如同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却仿佛能洞察一切。
“爷爷!”牛凤心中一喜,连忙上前。
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唯有在爷爷面前,他才能稍微卸下心防。
牛天扬摆了摆手,踱步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这间奢华的书房,微微蹙眉:“二皇子倒是真是用心了。这宅子,以前是个犯事伯爵的,里面不知道被多少人经营过,眼线少不了。”他顿了顿,看向牛凤,“不过,暂时住着也无妨,虚与委蛇便是。我们原先那处院子,我让几个信得过的老兄弟看着,算是留个不起眼的退路。”
马凤点了点头,他知道爷爷行事向来周密。“爷爷,您这一年……”
牛天扬在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倒了杯已经微凉的茶,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什么,就是把你之前弄的那个‘凤影’的架子,稍微撑得大了些。京城这潭水太深,光靠几个江湖朋友和军中旧部,不够看。”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这一年,我联络了些当年神箭宗散落在各地的记名弟子,有些在衙门当差,有些成了富商,还有些……混迹于三教九流。也找了几个受过我恩惠、靠得住的江湖老友,他们各有门路。如今,‘凤影’在京畿之地,算是有了几张不起眼却又关键的网络。贩夫走卒,青楼赌坊,甚至某些府邸的仆役之中,都有了我们的人。”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马凤却能想象到,这一年中,爷爷为了构建这张情报网,付出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凶险。这绝非“稍微撑大”那么简单。
“另外,”牛天扬放下茶杯,目光凝重地看着牛凤,“你母亲在冷宫的情况,我大致摸清楚了。守卫极其森严,多是刘贵妃的人,而且……似乎还有内卫府的影子。想靠近,难如登天。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看似普通的京城坊市图,但在某些地方,用极细的墨笔标注着一些符号和路线,“这是我这段时间摸清的几条可能通往皇陵外围的废弃暗道和排水渠,或许对你寻找射日神弓有用。但里面情况不明,机关重重,切记不可贸然行动。”
马凤郑重地接过那张图,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孙儿明白,谢爷爷。”
“谢什么,”牛天扬哼了一声,“你自己在朝堂上站稳了,比什么都强。现在,说说吧,回来这几天,感受如何?”
马凤将回京后各方势力的拉拢,特别是大皇子派人送礼、安国侯府的敌意,以及“风影”探查到的黑煞门动向和自己的担忧,一一向爷爷道出。
牛天扬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树大招风,自古皆然。你如今圣眷正隆,手握北疆实权,又与草原女王关系匪浅,自然成了别人眼中的香饽饽,也是肉中刺。大皇子拉拢你是必然,他如今在朝中势力被二皇子压制,急需强援。安国侯和刘贵妃视你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也在意料之中。”
他看向马凤:“你拒绝大皇子,做得对。此时卷入夺嫡,死路一条。但拒绝之后,对方的反扑也必然更加激烈。黑煞门……哼,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不足为惧,但需防他们暗中下毒或是刺杀。”
“孙儿已让‘风影’加紧监控。”马凤道。
“光监控不够。”牛天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得让他们知道疼。这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至于身份的问题……”他沉吟片刻,“‘马凤’的根底,我已经让人在北疆重新夯实过,短时间内应该查不出破绽。但你和‘牛凤’之间,终究有些痕迹难以完全抹除,尤其是郭韬那里……他是个明白人,只要你不危及北疆,不危害大辽,他应该会继续装糊涂。但若被安国侯这类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京期间,尽量少用弓箭,尤其是逐日弓法,非万不得已,不要显露。”
爷孙俩正商议着,亲卫在外禀报,汗鲁女王使团的正使巴特勒求见。
牛天扬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书房的阴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巴特勒带来了阿依玛的问候和礼物,以及那句“京城水浑,务必小心”的口信。
马凤心中温暖,郑重谢过,并请巴特勒转达自己的安好。
送走巴特勒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马凤一人,但他知道,爷爷就在附近。
这种无声的守护,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然而,麻烦并不会因为警惕而消失。
接下来的几日,扬威将军府门前依旧车马不绝。
除了大皇子一系,其他一些试图在皇子斗争中投机,或是单纯想结交这位新贵的官员、勋贵,也纷纷登门。
礼物、请柬如同雪片般飞来。
马凤打起精神,遵循着爷爷的教导和自身的判断,小心应对。
对所有实质性的拉拢和站队邀请,他都以“陛下隆恩,唯知报国”、“北疆未靖,不敢他顾”、“外臣不宜结交过深”等理由,谦逊而坚定地婉拒。
他展现出的是一个忠诚、能干,但并不过分热衷权势的年轻将领形象。
这一日,一位自称是某位中立派系老臣门生的官员前来拜访,言语间除了恭维,更隐晦地提及:“听闻将军早年流落北疆,身世飘零,实在令人唏嘘。京中亦有贵人,对将军颇为关注,或可助将军……寻根问祖,以全人伦。”
这话如同惊雷,在马凤耳边炸响!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澹然道:“多谢阁下挂心。末将乃北疆鄯阳一普通军户之后,父母早亡,蒙陛下不弃,方有今日。身世清白,不敢劳烦贵人挂念。”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马凤后背已惊出一身冷汗。
对方话中的“寻根问祖”,绝非善意!这分明是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的来历,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在用这种方式试探和威胁!
夜色深沉,牛天扬再次悄然出现。
“看来,有人已经等不及了。”牛天扬听完牛凤的叙述,眼神冰冷,“先是利诱,不成,便改为威逼,想拿你的身世做文章。哼,好手段。”
“爷爷,我们该怎么办?”马凤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
“慌什么?”牛天扬瞥了他一眼,“他们若真有铁证,早就直接发难了,何必试探?这说明他们也只是怀疑,在搜集证据。既然如此,我们就在他们找到所谓的‘证据’之前,让他们自顾不暇!”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充满杀意:“安国侯府……刘铭那个老匹夫,既然他先伸出了爪子,那就别怪老夫剁了他的爪子!黑煞门在京城的几个窝点,也该清理一下了。京城,也该让他们知道,不是只有他们才会玩阴的!”
马凤看着爷爷杀气腾腾的背影,知道一场来自黑暗中的反击,即将展开。
而他,这位明面上风光无限的扬威将军,在享受荣宠与面对拉拢的同时,也必须时刻准备迎接来自暗处的致命一击。
京城的棋局,越来越复杂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