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新年氛围日益浓厚,各坊市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火药味和酒肉的香气。
然而,这份属于寻常百姓的喜庆,却丝毫未能冲淡崇仁坊那座御赐宅邸内凝重的气氛。
扬威将军马凤,这位在北疆叱咤风云的少年英雄,在京城这片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孤寂。
各方势力的拉拢与试探虽暂告一段落,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未消失。
大皇子那边的沉默,安国侯府那边隐约传来的恶意,以及那日关于“寻根问祖”的试探,都像是一片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牛凤心头。
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暗流正在更深的地方涌动。
夜色如墨,书房内烛火摇曳。
马凤没有入睡,他再次摊开了爷爷牛天扬给他的那张标注着秘密通道的京城坊市图。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条用最细的墨线勾勒出的、蜿蜒指向皇城西北角的路径。
那里,是冷宫的方向,也是他生身母亲,冯夫人(丽妃)被囚禁了十一年的地方。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混合着渴望、孺慕、愤怒与悲伤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十一岁的心房。
夜宴上,他远远望见过那道坐在龙椅上的身影,他的生父,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可对于那位素未谋面、却在师父口中为了保全他而忍辱负重、自伤避祸的母亲,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牵挂。
“不能再等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京城局势诡谲,他不知自己何时就会被迫离开,或者遭遇不测。
他必须去见她一面,至少,要知道她是否安好。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爷爷牛天扬。
他知道爷爷必然会阻止,因为风险太大。
但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根据地图和爷爷零星的提示,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将逐日弓和箭囊仔细藏于床下暗格,只带了那柄阿依玛所赠的草原短刃和几样飞龙枪法近战用的小巧兵器。
推开书房后窗,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京城的冬夜寒风刺骨,但对于内力已有小成、且轻功得牛天扬真传的马凤而言,并非难以忍受。
他如同鬼魅,在坊墙和屋嵴之间起落,避开巡夜的金吾卫和更夫,按照地图的指引,向着皇城西北角潜行。
皇城外围戒备森严,但对于熟知换防规律和善于利用视觉死角的马凤来说,并非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有惊无险地避开数道哨卡,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起点——一处位于皇城脚下、早已废弃多年的排水渠入口。
入口被杂草和乱石半掩着,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味。
马凤没有丝毫犹豫,矮身钻了进去。
渠内黑暗、逼仄,空气污浊,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秽物。
他屏住呼吸,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记忆,在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废弃渠道中艰难穿行。有些地段已然坍塌,需要他运起内力,小心翼翼地挖掘或攀爬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根据方向和距离判断,他应该已经进入了皇城范围。
终于,在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相对新鲜的空气。
他循着光亮走去,出口被一块松动的石板挡住。
他运起内力,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
外面是一个荒芜破败的院落,枯草及膝,断壁残垣,几座宫殿黑沉沉的,没有半点灯火,如同巨大的坟墓。这里就是冷宫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压抑感扑面而来。
他根据爷爷情报中提及的方位,锁定了其中一座看起来最为破败的宫殿。
宫殿外围果然有守卫,但人数不多,且显得散漫,聚在背风的角落低声闲聊,并未认真巡逻。
马凤如同一缕青烟,利用阴影和廊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宫殿后方。
那里有一扇窗户的窗棂已然腐朽。
他用短刃小心地撬开,身形一缩,便滑入了殿内。
殿内比外面更加黑暗、寒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灰尘和药草混合的苦涩气味。
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马凤勉强能看清殿内的轮廓——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一个歪斜的梳妆台,以及一个用于取暖的、早已熄灭的火盆。
他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靠坐在木床床脚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极其消瘦的女子,穿着一身早已褪色、打满补丁的宫装,长发未经梳理,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似乎在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声音沙哑而缥缈。
这就是他的母亲?
那个曾经宠冠后宫、明艳照人的丽妃?
马凤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湿热。
他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身影。
他的脚步很轻,但在寂静的殿内,依旧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那哼唱声戛然而止。
披散的长发下,一双眼睛猛地抬起,看向牛凤的方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的光彩早已被漫长的孤寂和痛苦磨灭,只剩下空洞、麻木,以及一丝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警惕。
“谁?”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
马凤停住脚步,在距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轻轻唤道:“娘……”
这一声“娘”,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击穿了冯夫人那层用疯癫和麻木构筑起来的外壳。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着牛凤的脸。
马凤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半块他一直贴身珍藏的、温润的玉佩。
当看到那半块玉佩时,冯夫人如同被雷电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震!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为虚弱和激动而踉跄了一下。
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梳妆台前,在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摸索着,很快,她也取出了另外半块玉佩!
两块玉佩在微弱的月光下,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象征着某种承诺与身份的图案。
“凤……凤儿?是我的凤儿?”
冯夫人转过身,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冲刷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颊。
她伸出枯瘦的、布满冻疮的手,想要触摸牛凤,却又不敢,生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
“是我,娘……是凤儿……我回来看您了……”
马凤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
他快步上前,跪倒在冯夫人面前,紧紧握住了她那双冰冷的手。
母子二人,在这冰冷破败的冷宫之中,时隔十一年,终于得以相认。
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和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体温的双手。
冯夫人用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牛凤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深深地刻进灵魂里。
“长大了……我的凤儿长大了……”她泣不成声,“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娘,您受苦了……”
马凤的声音哽咽,看着母亲形销骨立、如同风中残烛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对那幕后黑手的滔天恨意。
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后,冯夫人紧紧攥着马凤的手,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道:“凤儿,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刘氏那个毒妇,她有没有……”
“娘,您放心,我现在是朝廷的扬威将军,驻守北疆,立了些战功,陛下刚封赏过我。”马凤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隐去了其中的凶险和复杂,“我是偷偷进来的,没人发现。”
听到儿子竟然成了将军,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骄傲,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所取代:“将军?你……你怎可涉足如此险地?刘氏势大,她若知道你的身份,绝不会放过你!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娘,我不会丢下您不管的!”马凤握紧母亲的手,眼神坚定,“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冯夫人看着儿子眼中那与她年纪绝不相符的坚毅和决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和他父亲一样,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
她长叹一声,泪水再次滑落:“凤儿,是娘没用,护不住你……当年,若非你师父……”她将当年牛天扬如何冒险换走皇子,她如何自伤制造假象的经过,后来又是如何被迫害,简单说了一遍,印证了牛天扬告诉牛凤的真相。
“娘,您可知,当年指使迫害您的,除了刘贵妃,还有谁?父皇他……可知情?”马凤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与悲凉:“刘氏是主谋,但她一人还没那么大胆子和能力瞒天过海。宫内必有她的同党,宫外……安国侯府脱不了干系!至于你父皇……”她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他或许……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权衡利弊,远比我们母子重要……”
这个答案,让马凤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料,但得到母亲的亲口证实,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冰冷。
“凤儿,你记住,”冯夫人紧紧抓住马凤的手,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在你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千万不要暴露身份,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宫里的人!还有……小心你父皇……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走到床榻边,在床板的夹层里,摸索了许久,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钥匙。“这个……你拿着。”
“这是?”马凤接过钥匙,触手冰凉。
“这是……你外祖父当年留下的。”冯夫人的眼神有些悠远,“他曾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掌管部分宫禁宿卫。他隐约提过,老皇帝……也就是你皇祖父,临终前似乎留下过一道密诏,关乎国本……就藏在……皇陵的某个地方。这把钥匙,或许……或许与那密诏有关。娘也不知道具体,但你拿着,或许将来……能有用处。”
皇祖父的密诏?
关乎国本?
马凤心中剧震!
他瞬间想到了射日神弓,难道这密诏也与神弓藏在一起?
这背后牵扯的隐秘,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还想再问,殿外却传来了守卫换岗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快!凤儿,你快走!”冯夫人脸色一变,用力推他,“记住娘的话!保护好自己!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不要再来!娘……娘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好好的,就心满意足了!”她的泪水再次涌出,充满了不舍与决绝。
马凤知道不能再停留了。
他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将那份沉甸甸的母爱和嘱托刻在心里。
“娘,您保重!等凤儿来接您!”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记住,然后毅然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破窗外的黑暗之中。
冯夫人瘫坐在地,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无声地泪流满面,手中紧紧攥着那板块玉佩,仿佛攥住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马凤沿着原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返回了崇仁坊的宅邸。
他脱下夜行衣,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铠甲,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母亲的泪容,冰冷破败的冷宫,那关乎国本的密诏线索……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不仅要在这京城活下去,要掌控北疆的军队,更要积蓄力量,揭开当年的真相,扳倒那些迫害他母亲的仇敌,并将母亲从那座活死人墓中救出来!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
但他别无选择,亦……无所畏惧!
他望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目光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