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死寂。
那份联名“死谏”的奏折,被朱祁钰随手掷于案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文武大臣的心头。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皇帝或许会龙颜大怒,当庭摔碎他最心爱的玻璃镇纸。
或许会下令将所有上书之人全部打入诏狱,再现太祖朝时的酷烈。
再不济,也该是拂袖而去,以示愤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
朱祁钰甚至没有多看那份奏折一眼,他脸上的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环视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冷诮。
“传朕旨意。”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没有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收到了天下读书人的问询。”
“他们问朕,为何重格物而轻德教,为何重万利而轻一义。”
“很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
“既然有疑,便当有解。既然有问,便当有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站在首位的内阁首辅于谦。
“朕决定,七日之后,于奉天殿前广场,设‘经筵大辩’。”
“广邀天下儒生,选其代表,无论山长宿儒,亦或青年才俊,皆可入京。”
“届时,朕会亲率皇家科学院格物派学者,与尔等辩明‘治国之道’,论一论这朗朗乾坤,究竟何为‘本’,何为‘末’!”
话音落下。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僵在原地。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写满了同一个词。
荒唐!
疯了!
皇帝竟然要亲自下场,与一群手无寸铁的儒生公开辩论?
自古以来,天子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什么时候需要向一群臣民去“辩解”自己的治国方略了?
这是将皇权的威严,置于何地!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殿内如同炸开的油锅。
“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三思!此举有损国体,有损君威!”
“与一群白身儒生辩论,岂非自降身份?传出去岂不为天下笑柄?”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于谦一步踏出,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的嘴唇哆嗦着,这是他自北京保卫战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惊惧和不安。
他躬身,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低声道:“陛下,此举无异于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与整个士林为敌!”
“笔杆子杀人,诛心不见血!一旦辩输,亦或是在辩论中出了任何差池,我大明的人心……就散了!”
于谦的声音在颤抖。
“陛下,这风险实在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啊!”
整个奉天殿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祁钰的身上。
朱祁钰静静地看着于谦,看着这位为国操劳半生,头发早已花白的老臣。
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眼神反而透着一股温和。
他缓缓走下丹陛,来到于谦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于少保。”
朱祁钰的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朕知道你的担忧。”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大臣,声音陡然拔高。
“但朕不是要与他们为敌。”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朕,是要做他们的老师。”
话音落定,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如果说之前是震惊,那此刻,便是深入骨髓的骇然。
何等的狂妄,又何等的自信!
于谦呆呆地看着皇帝的背影,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高不可攀。
一纸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配上大明日报的增刊,被送往帝国每一个郡县,每一座书院。
圣旨一出,天下震动。
湖广,岳麓书院。
千年古刹,翠绿环抱,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山长张元祯,一位年过七旬,在儒林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正带着门生们诵读《孟子》。
当驿卒满身风尘,将那卷明黄的圣旨和一份报纸恭敬地递到他手上时,整个书院都安静了下来。
张元祯颤抖着双手,展开圣旨。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那封“死谏”的奏折,就是他亲笔所书。
他以为,等来的会是皇帝的雷霆之怒,是锦衣卫冰冷的绣春刀。
然而,当他逐字逐句地读完圣旨,整个人都愣住了。
辩?
天子要和他们辩论?
“哈哈……哈哈哈……”
张元祯先是错愕,随即,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滚落两行热泪。
他仰天长啸,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激动。
他猛地将圣旨与报纸高高举起,面向他身后那上百名屏息凝神的门生,声音洪亮如钟。
“都看看!都看看!”
“我等以死相谏,原以为换来的是人头落地,没想到……没想到,换来的是天子亲自下场,与我等辩明道理的机会!”
他老泪纵横,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天子有容人之量,没有以势压人,我辈儒生,更要有卫道之勇!”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炯炯地扫过自己的弟子们。
“传我山长令!”
“即刻起,于我岳麓书院门下,挑选七十二名最优秀的门生,组成‘卫道辩团’!”
“老夫,将亲率尔等,即刻北上,应天子之辩!”
“我等此行,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将圣人教化,重悬于天下!”
“卫道!卫道!卫道!”
群情激奋,年轻的学子们眼中燃起狂热的火焰,振臂高呼。
在这群被簇拥着的门生之中,有一位年轻人,显得尤为出众。
他便是林复之。
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的儒衫,身姿挺拔,容貌英俊得让旁边的同窗都黯然失色。
更难得的是他那身才气,年仅二十,便已是理学界公认的最耀眼的新星,被誉为“小周子”。
他听着山长张元祯慷慨激昂的陈词,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激动与崇敬之色,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学生林复之,愿为卫道先锋,随山长一同北上,死不旋踵!”
张元祯赞许地看着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有子如此,大道不孤!”
然而,当林复之转过身,被众星捧月般拥着往山下走去时,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了一丝与年龄和才名完全不符的冰冷。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卫道?
不。
他此行,无关大道,只为复仇。
他的家族,曾是冠绝江南的丝绸业霸主,林氏织造。
但在皇帝推行的新政之下,那些冒着黑烟的蒸汽纺织机,像一头头贪婪的怪兽,用短短数年时间,就将他家族百年的基业,吞噬得干干净净。
工厂倒闭,家产变卖,父亲在无尽的悔恨与不甘中,一病不起,最后因不想拖累孝子林复之而上吊自尽。
父亲死后那日,又逢锦衣卫查封家门,他像一条丧家之犬,跪在雨中,眼睁睁看着自己锦衣食玉的生活,灰飞烟灭。
这一切,都是拜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所赐。
卫道,只是他手中最华丽,也最锋利的剑。
他要用这把剑,在万众瞩目之下,刺穿皇帝那虚伪的“圣明”外衣!
辩团车队浩浩荡荡出发,沿途所经州县,各地儒生闻讯,纷纷慷慨解囊,更有甚者,直接抛下功名,追随而来,声势越发浩大。
三日后,皇宫,御书房。
袁彬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密报,呈递到朱祁钰的面前。
上面详细记录了“卫道辩团”的所有动向,以及其核心成员的背景资料。
朱祁钰的手指,在“林复之”的名字上轻轻划过。
袁彬在一旁低声补充:“陛下,此人背景已经查清。其父乃是前江南织造总商林谦,三年前因经营不善,在新式纺织机的冲击下破产,因不堪病痛上吊自尽。这林复之,怕是来者不善。”
朱祁“钰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修长的手指在密报上“家道中落”四个字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
“一个有私仇的人,往往比一个有信仰的人,更可怕。”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也更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