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卧龙岗。
秋已深，岗上的茅庐被一层薄薄的晨霜染得雪白。田里的最后一季庄稼早已收割入仓，只留下光秃秃的田垄，在清冷的风中静默。
诸葛亮身着一袭宽大的葛布长袍，正坐在廊下，膝上横着一张古琴。他没有弹奏，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琴弦，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山峦，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秋日独有的萧索。
他的二哥诸葛瑾前几日从江东来信，信中除了报平安，便是对江东局势的忧虑。孙氏一门被尽数迁往长安，江东世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但信的末尾，却又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笔调，描述了江东百姓对董卓新政的期盼。
“……新稻种已分发至各县，闻其产，倍于旧谷。民皆翘首，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这四个字，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诸葛亮的心里。
“孔明！孔明！”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山下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石韬，石广元。
只见石韬一身风尘，连滚带爬地冲上山岗，平日里还算齐整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混着汗水与尘土，那神情，仿佛刚从一场大火中逃出来。
“广元，何事如此惊慌？”诸葛亮站起身，眉头微蹙。
“出……出大事了！”石韬扶着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卷被汗浸得半湿的帛书，一把塞到诸葛亮手里，“你自己看！从颍川传来的……不，是从长安传来的！”
诸葛亮接过帛书，展开。
入眼的字迹潦草而急切，显然是誊抄之人的心境写照。但他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杨彪、王允等旧臣，献《可行性报告》于相国府，请命分管水利、律法、工商诸司……相国大悦，赐金千两，锦百匹……”
“……颍川荀彧，率数十学子，跪于杨府门前，求为相国效力。言：‘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上其船，为一舟子’……”
“……相国闻之，未见。只传一令：‘王佐之才，岂能无用？便命其总管长安城之清渠秽流之事。’荀彧领命，叩首谢恩，次日便率众学子，持帚拿桶，奔走于长安街市……”
“啪。”
一声轻响，帛书从诸葛亮的手中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石韬终于喘匀了气，他看着诸葛亮煞白的脸，声音发颤：“孔明，你看到了吗？荀彧……那可是荀彧啊！‘王佐之才’，竟然……竟然去扫大街了！还有杨彪，王允，那些四世三公的门第，汉室的脸面……全完了，全都不要了！”
诸葛亮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缓缓捡起那卷帛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想起了数月前，与好友崔州平、孟公威在此高谈阔论。
他说，董卓不过一介武夫，残暴不仁，虽有一时之势，终难长久。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只需待天下有变，寻一明主，效管仲、乐毅之事，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那是他的《隆中对》，是他为这个天下，开出的一剂良方。
可现在，这剂良方，还未等到病人，药引子，却被董卓一脚踹翻，连带着药炉，都砸了个稀巴烂。
杨彪、王允的臣服，意味着旧士族阶层的彻底屈膝。他们是汉室大厦最后的几根顶梁柱，如今，他们自己动手，把柱子拆了，去给董卓的新屋当柴火。
而荀彧的“投效”，则更为致命。
那不是屈服，那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理念上的“认同”。
“王佐之才，岂能无用？”
“总管长安城之清渠秽流之事。”
诸葛亮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一股寒意，比这深秋的晨霜，更冷，更刺骨。
他明白了。
董卓不是在羞辱荀彧。
他是在用一种最直白，最残酷的方式，向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什么叫“王佐之才”？辅佐君王，安定社稷？
不。
在董卓的定义里，能让沟渠畅通，让城市洁净，让百姓安居，这就是“王佐之才”。
他将“经天纬地”的“道”，拉到了“柴米油盐”的“术”的层面，然后用“术”的成果，去碾压“道”的虚无。
谁能让百姓吃饱饭，谁的“道”就是真理。
谁能让城市不发臭，谁的“才”就是王佐。
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降维打击。他根本不跟你辩论“君君臣臣”，他只问你，一亩地能收几石粮食。
“广元。”许久之后，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错了。”
石韬愣住了：“我……我错哪儿了？”
“荀文若，不是去扫大街了。”诸葛亮看着他，眼中是一种石韬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绝望的清醒，“他是在……丈量一个新世界。”
“他用脚步，去丈量长安的每一条街道。他用双手，去清理这个旧时代的污秽。他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还在观望的士人——放下你们的《春秋》，拿起你们的扫帚。因为在这个新世界里，扫帚，比《春秋》有用。”
石-韬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听天书。
诸葛亮却没有再解释，他转身走回茅庐，那背影，竟显得有些踉跄。
石韬跟了进去。
只见诸葛亮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是他亲手绘制的《天下山川形势图》。图上，山脉河流，关隘城池，标注得清清楚楚。荆州、益州两块地方，更是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
那里，是他构想中，霸业的起点。
他曾无数次站在这幅图前，在心中推演着兵马的进退，谋士的交锋，推演着如何合纵连横，如何北伐中原。
可现在，他看着这幅图，却只觉得无比的陌生与可笑。
他指着地图上的长安，那里，被他用浓墨画了一个圈。
“广元，你看。我们在这里，讨论着如何取荆州，如何图益州，如何与曹操、袁绍之流周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可那个人，他根本没看这张图。”
“我们还在想着怎么在棋盘上落子，他却把棋盘给掀了。”
“他用土豆和高产稻，解决了天下人的肚子。他用一本《劝学篇》，在重塑天下人的人心。他用律法和新政，在建立一个我们完全看不懂的秩序。现在，他用一个‘扫大街’的职位，就收服了天下最聪明的大脑。”
诸葛亮的手，从长安，缓缓划过整个地图。
“军事，民生，文化，人心……他已经赢了。不是一城一地的输赢，而是整个时代的输赢。”
“大势……已去了。”
最后四个字，他说的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石韬彻底呆住了。他第一次从自己这位算无遗策、智计绝伦的好友口中，听到如此彻底的，不带任何转圜余地的，失败的论断。
“那……那我们……”石韬的声音干涩，“我们这些年读的书，岂不都……白读了？”
诸-葛亮没有回答。
他走到书案前，那里，摆着一个他用竹片和木块，耗费数月心血才搭成的模型。
八阵图。
乾、坤、巽、兑、艮、震、离、坎，生门、死门、惊门、开门……变化万千，奥妙无穷。他曾自负，此阵一出，可当十万精兵。
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模型中的一角。
然后，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无数辆钢铁铸就的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碾过他精心布置的阵法。那些精巧的拒马、陷坑，在钢铁履带下，如同朽木。那些骁勇的士兵，在他神鬼莫测的调度下，变换着阵型，却被那喷吐着火舌的炮管，成片成片地撕碎。
他的八阵图，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山崩海啸，将他瞬间淹没。
他不是输给了董卓的某一个计谋，他是输给了董-卓所代表的，那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的力量。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孔明！孔明你没事吧！”石韬见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扶住他。
诸葛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睁开眼，眼中的那份绝望，已经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走到屋外，抬头望向天空。
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片云。
可他知道，天命，已经变了。
不再是汉，也不再是他们这些士人所熟悉的任何一个模样。
“广元。”
“在。”
“你说，”诸葛亮的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这天下，还会有‘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