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安邑坊。
董卓赐给刘备的府邸,比他此前一生住过的任何一处宅院都要阔气。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一应俱全。府里的仆役,都是从宫中拨来的,一个个低眉顺眼,手脚麻利。
可刘备住在这里,却感觉比当初寄人篱下,睡在草席上还要冰冷。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股羞辱的气味。
后院的演武场上,青石板铺地,光滑如镜。
张飞正赤着上身,将一杆丈八蛇矛舞得虎虎生风。矛尖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每一击都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尽数倾泻出去。
关羽则静立一旁,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看似在看三弟练武,实则目光的余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石亭中的大哥身上。
刘备坐在亭中,面前摆着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宝。
他正在练字。
纸上,一遍又一遍,写的都是同样两个字——“兴汉”。
他的字,本是遒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屈的英气。可今天,这笔尖落在纸上,却重若千斤。墨迹在昂贵的纸张上晕开,显得有些臃-肿无力,像一个失了魂的人。
“大哥!”张飞终于收了招,将蛇矛重重往地上一顿,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他抓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把汗,大步流星地走到亭子前,粗声大气地说道:“写这些劳什子有甚用!依俺看,不如咱们今晚就杀出去,回河北去寻公孙瓒大哥,重整兵马,再跟那董贼拼个你死我活!”
关羽走了过来,对张飞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刘备没有抬头,只是又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墨滴落,污了整张纸。
“三弟,”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发飘,“我们,还能回到哪里去?”
张飞一愣:“回河北啊!天下之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处!”
“容身之处?”刘备放下笔,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仁德与坚毅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灰败,“天下,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关羽察觉到了不对劲,上前一步:“大哥,何出此言?”
刘备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条。纸条的材质是城里最便宜的草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几行从市井中抄来的消息。
那是他让一个府里采买的老仆,悄悄带回来的。
“……杨彪、王允之流,为董贼献策,分管水利、工商。昨日,杨彪亲率民夫,于渭水河畔勘探,为引水之事奔走……”
“……颍川荀彧,领‘长安清洁队’,日日持帚,清扫长街。百姓见之,皆称‘扫街的王佐’……”
“……长安蒙学堂,新开‘格物课’,教九九算术,辨五谷杂粮。教材《劝学篇》人手一册,开篇即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亦治人,天下事,无分贵贱,唯有用无用尔’……”
张飞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将纸条抢过来,揉成一团。
“呸!一群没骨头的软蛋!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荀彧,还什么‘王佐之才’,我看是‘王八之才’!给董贼扫大街,亏他们干得出来!”
他骂得唾沫横飞,却发现亭子里的气氛,愈发压抑。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刘备。他知道,这些消息,对三弟来说,是怒其不争。但对大哥来说,每一条,都是一把捅进心窝的刀。
刘备的目光,越过两个兄弟,望向坊墙之外。
他能听到,墙外传来的,是孩童们清脆的歌谣声。
“董相国,本事大,土豆红薯种满地。不要税,不要粮,顿顿都能吃得饱……”
那歌声,天真烂漫,却像一首为大汉王朝谱写的挽歌。
“二弟,三弟。”刘备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们说,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
张飞想也不想:“为了匡扶汉室,宰了董卓那国贼!”
“匡扶汉室……”刘备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意,“可你们看,这汉室的根基,是什么?”
他指了指张飞脚下那团被揉皱的纸团。
“是他们。是杨彪,是王允,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他们是‘士’,是维系朝堂,教化万民的根。他们心中有纲常,有礼法,有忠义。”
“可现在,这根,烂了。”
“他们放下了圣贤书,拿起了账本和算盘。他们不再谈论忠君爱国,而去讨论如何修一条水渠,能多灌溉几亩田。”
“他们,已经不认‘汉’了。”
关羽的丹凤眼,猛地睁大。他终于明白了大哥那份绝望的来源。
如果说,董卓用坦克和机枪,是从肉体上征服了天下。那么,他用土豆、新政和一本《劝学篇》,就是从精神上,彻底挖断了汉室的根。
“那……那百姓呢?”张飞兀自不服,梗着脖子道,“百姓总该念着汉家的好吧!”
刘备的目光,再次投向墙外,那歌声依旧在飘荡。
“百姓?”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百姓只认得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人。以前,他们没得选。现在,董卓给了他们更好的选择。”
“在他们眼里,董卓不是国贼。而是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孩子能读书识字的‘明君’。而我们这些高喊着‘兴复汉室’的人,在他们看来,或许才是想要破坏他们安稳日子的乱臣贼子。”
“士族,降了。民心,没了。”
刘备缓缓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院中那棵董卓府上移栽来的,名贵的腊梅。
“二弟,三弟,我们……我们就像三个举着‘汉’字大旗的傻子,站在一片已经不属于‘汉’的土地上。我们想要拯救的天下,已经不需要我们来拯救了。”
“汉室……已经亡了。”
当最后四个字从刘备口中说出时,不带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可关羽和张飞,却同时感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
张飞张了张嘴,那张总是咆哮着,怒吼着的嘴,此刻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大哥这几句话抽干了。
关羽垂下眼帘,紧紧握住了腰间青龙偃月刀的刀柄。刀柄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可以与天下英雄为敌,可以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
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去对抗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夜,深了。
刘备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秉烛夜读。
关羽和张飞不放心,守在门外。
“二哥,大哥他……他不会想不开吧?”张飞坐立不安,小声问道。
“不会。”关羽的声音,斩钉截铁,“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忧虑,却半分未减。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备走了出来,他换下了一身锦袍,穿上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布衣。他的脸上,没有了白日的颓唐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
“大哥?”
刘备没有看他们,只是径直向府门走去。
“大哥,你要去哪?”张飞连忙跟上。
刘备的脚步没有停,他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陪你!”
“不用。”刘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让关羽和张飞同时心头一震。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眼神,里面没有了仁德,没有了悲悯,也没有了雄心。
只剩下一种,想要看清什么的,纯粹的探寻。
“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看看这个,已经不是‘汉’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说完,他不顾门房的阻拦,拉开府门,独自一人,走入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之中。
夜风吹起他灰色的衣角,那背影,在繁华而陌生的长街上,显得无比孤单,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然。
关羽和张飞站在门内,看着大哥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心中同时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他们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大哥的心里,彻底碎掉了。
而一个,连“匡扶汉室”这个信念都能舍弃的刘备,他,还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大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