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求我,”嬴政的拇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求我,以秦王的名义,给燕王写一封国书。”
“国书的内容,是极力赞扬鞠武的才能与忠诚,并委婉表示联盟未成,乃是秦国内部有变,非鞠武之过。”
“你明知这封国书很可能改变不了什么,燕王多疑,鞠武心意已决,它大概率救不了你老师的命。”
嬴政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燕丹的灵魂:“你当时对寡人说,你不是想改变什么注定的事。你只是不想……不想日后回想起来后悔。”
“后悔自己明明知道老师可能会死,却因为觉得‘做了也无用’而什么都不做。”
“你只是想要在那一刻,尽你所能,去做点什么,哪怕只能换来一丝微小的希望,或者仅仅是让自己未来回忆时,少一份‘我本可以’的遗憾。”
“为什么?”嬴政捧着他的脸,微微前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气息拂在燕丹的鼻尖,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燕丹的心防上,“为什么同样的道理,放在太后身上,你就觉得全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呢?”
“太后的选择,比鞠武的选择,更值得你背负罪责吗?”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去雍城,她相信嫪毐,她生下那个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是你能强行阻止的?”
“你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即便你来自两千年后,知晓一切,你又能如何?在事发之前,你会跑去对太后说,‘你信任的嫪毐未来会造反,你会不得好死’吗?且不说她会不会信,你会不会先被当成疯子或居心叵测之人?”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燕丹混乱灼热的思绪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嬴政缜密的逻辑面前,那些自我谴责的借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明明只是她一个人的选择。”嬴政最终给出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是她选择了那条路,是她选择了信任那个人。就像吕不韦选择了他的权术,鞠武选择了他的忠义。”
“你做了你能做的,在你认知的范围内,提醒过,暗示过。这已经足够了。为什么独独对这件事,你要如此苛责自己,甚至用它来否定你自身的全部价值?”
嬴政看着燕丹眼中那坚固的自我否定的壁垒开始松动,出现裂痕,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和迷茫逐渐被一种怔忡和思考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将额头轻轻抵上了燕丹的额头。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且带有安抚意味的动作。
两人呼吸可闻,体温相渡。
“丹,”嬴政的声音变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寡人不需要一个全知全能、算无遗策的神只。寡人需要的,是一个会因为关心则乱而方寸大失、会因为无力挽回而痛苦自责、会因为爱……而变得脆弱的、真实的你。”
“你刚才的样子,很痛苦,寡人心疼。”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寡人也很高兴。因为你终于肯让寡人看到这一面了。你不再把自己包裹在那个‘来自后世’的冷静壳子里,你会哭,会怪自己,会像个……普通人一样。”
“在寡人面前,你可以是普通人。”嬴政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你可以有做不到的事,可以有挽不回的人,可以……不好。但这丝毫不影响寡人对你的需要。因为寡人需要的,是燕丹,是完整的你,而不是某个特定的、完美的符号。”
燕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嬴政,感受着他额间传来的温度,听着他低沉而笃定的话语。
心湖中那块一直沉坠的巨石,仿佛被这番话语一点点地托举了起来,虽然仍未完全脱离水面,但至少……不再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渗入两人相贴的皮肤间,温热而湿润。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将身体的重量稍稍靠向了嬴政。
这是一种无声的依赖和妥协。
嬴政感受到了这份依靠,心中那丝“开心”终于压过了心疼,化作一片柔软的潮汐。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只是用手更稳地托住了燕丹的后颈,像一个港湾,接纳着终于愿意靠岸的,伤痕累累的孤舟。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室内光影摇曳,将相拥,更确切地说是支撑与被支撑的两人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心墙的裂隙已然出现,光照了进去。
虽然修复内心的沟壑仍需时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静谧之中,燕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那过于沉重的枷锁,仅仅作为“燕丹”本身,被需要着,被包容着。
而嬴政知道,他触碰到的,是比任何“先知”或“才学”都更珍贵的东西——他那颗终于愿意袒露脆弱的,真实的心。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交织在一起,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嬴政的额头轻轻抵着燕丹的,这个动作不带任何情欲,只有纯粹的安抚与支撑,像是一座无声的桥梁,连通着两颗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心。
良久,直到燕丹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因为情绪的余波而微微颤抖,嬴政才缓缓抬起头。
他双手依旧捧着燕丹的脸颊,指腹温柔地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湿痕,动作细致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在这里等寡人片刻,可好?”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而非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