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句“因为是你,寡人才觉满、暖、踏实”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燕丹心湖中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却又沉甸甸地坠向他自己都看不清的黑暗水底。
没有分析,没有利弊,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被赋予了如此沉重的“需要”。
这完全超出了燕丹习惯的,用以保护自己的理性逻辑范畴。
他愣住了,烛火在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中跳跃,映出几分茫然和无措。
嬴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在等待一场内心风暴的平息。
过了好一会儿,燕丹才仿佛从一场冗长的梦中惊醒。
然而,预想中的释然或喜悦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是本能的自毁倾向。
他猛地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可我一点儿都不好啊。”
他避开嬴政的目光,视线落在跳跃的烛芯上,仿佛那灼热的光能刺痛他,让他保持清醒。
“我来自两千年后,关于你的人生,我不说知道的特别清楚,但也是有大概脉络的……”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带着巨大的愧疚和艰难,“我明明知道赵姬会……我明明知道……”
即使他没有说出那个惨烈的结局,嬴政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个关于太后、关于雍城、关于嫪毐的祸乱。
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燕丹淹没。
他猛地抬起双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也能隐藏起自己那在他看来无比丑陋和无能的灵魂。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要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绝望的喃喃自语:“我明明知道,可我却没有阻止……还是发生了……如果我当初强硬一些,查的再仔细一些,嫪毐不会有机会的……都是我的错,我明明可以……”
嬴政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件没有做到完美,甚至不能完全算作自己责任的事情,就开始拼命证明自己有多么不好,多么不值得被爱的爱人,心中涌起一股尖锐的疼惜,如同细密的针扎。
然而,在这心疼深处,却又奇异地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甚至可以说是“开心”的情绪。
这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一种……终于触碰到了真实的感觉。
过去的燕丹,在他面前总是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
他聪慧、冷静、偶尔流露出属于他那个时代的有趣特质,但嬴政能感觉到,燕丹内心深处有一片区域是紧紧封闭的,那里藏着不安、自我怀疑和一种近乎悲观的预设。
燕丹似乎总在潜意识里认为,他的价值仅仅在于那些“先知”的便利,一旦失去这些,或者一旦表现出任何“不好”,就会被厌弃。
现在,这层心墙,因为这次坦诚的交流,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燕丹不再试图维持那种“理智”的完美形象,而是将内心最脆弱、最不自信、最自我攻击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信任,也是一种求救。
嬴政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用言语反驳,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燕丹面前,蹲下身来。
这个动作让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秦王,只是一个试图靠近伴侣的普通男子。
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指先是轻轻覆在燕丹紧紧捂着脸的手背上,感受到那下面肌肤的冰凉和轻微的颤抖。
他没有用力拉开,只是那样覆盖着,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安定。
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了一种极尽温柔的力道,一点点地将燕丹的手从脸上剥离下来。
燕丹没有反抗,任由他动作,但眼睛却死死地闭着,长而密的睫毛被方才溢出的些许湿意濡湿,黏连在一起,显得格外脆弱。
他似乎没有勇气睁开眼面对嬴政的目光,害怕从那里面看到失望或者——更可怕的——认同。
“丹,”嬴政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双手捧起燕丹的脸颊,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眼尾泛红的皮肤,动作很轻柔的让他面对自己,“看着寡人。”
燕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缓缓睁开了。
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水光迷蒙的痛苦和自我谴责,像一只落入陷阱导致遍体鳞伤的小兽。
嬴政的心又被揪紧了一下,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心软和含糊其辞都是在纵容燕丹继续自我伤害。
他必须打破这个怪圈。
“可是这跟你的关系不大啊。”嬴政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在你自己身上呢?”
燕丹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句。
他的逻辑在涉及自身时总是变得严苛而扭曲。
嬴政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他决定用一个燕丹自己曾经践行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逻辑来回击他。
“丹,你还记得吗?”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引导的意味,“就像当初,我们说好秦燕合盟,共伐赵国。一切本来顺利,但最后,却被吕不韦生生搅黄了。”
燕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回忆起了那段往事。
那是一次重大的外交失败,也间接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当时,你知道你的老师鞠武,作为使臣回到燕国后,以他的刚烈脾气,没能完成燕王的使命,他一定会选择自尽以谢罪。”嬴政缓缓陈述着,观察着燕丹神色的变化,“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对寡人说的?”
燕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似乎预感到嬴政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