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大同府迎来了自建立以来最“尊贵”的一批客人。
队伍由两拨人组成。
一拨,是兵部派来的督造官,为首者乃兵部职方司郎中,宋濂。此人是太子一派的清流,为人方正,最是看不起藩王宗室,尤其还是朱衡这种靠“奇技淫巧”上位的藩王。
另一拨,则是工部派来的技术团队。领头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名叫孙承宗(同名,非历史人物),乃工部铸造局的首席大匠,人称“孙天工”,据说大明半数的火炮都出自他手,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匠作大师。
随行的,还有数十名从京城各大衙门抽调来的顶级工匠和官员,阵仗浩大。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掌握燧发枪的制造技术,并将其复制到京城的官营工坊中。
“代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前来迎接的朱衡拱了拱手,言语间听不出一丝对藩王的尊敬。
在他看来,朱衡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搞出了个厉害点的火器。论治国安邦,还得是他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文官。
朱衡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笑容可掬:“宋大人一路辛苦。各位大人、大师远道而来,本王已备下薄酒,请。”
孙天工则比宋濂务实得多,他一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从下马车开始,就没离开过朱衡卫队士兵身上背着的燧发枪。
他上前一步,对着朱衡深深一揖:“殿下,老朽此来,不为吃喝,只为见识神兵。可否……让老朽一观?”
“大师请便。”朱衡大方地一挥手。
王五立刻将自己的配枪递了过去。
孙天工接过枪,那粗糙的双手如同抚摸情人一般,从冰冷的枪管,到精巧的击发机,再到严丝合缝的枪托,一寸一寸地仔细摩挲。
越看,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是凝重。
“浑然一体,巧夺天工……”他喃喃自语,看向击发装置的眼神充满了痴迷,“这等机巧,简直……简直不是凡人能想出来的!”
宋濂在一旁看得直撇嘴,觉得这老工匠大惊小怪,丢了朝廷的脸面。
“孙大师,不过是一杆火枪罢了,我朝的神机铳,难道比它差了?”
孙天工闻言,抬起头,看了宋濂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宋大人,您不懂。”
他转头对朱衡道:“殿下,此枪的奥妙,十之七八,恐怕都在这枪管之内!老朽斗胆,请殿下恩准,容我等参观铸造工坊!”
“当然可以。”
朱衡笑得愈发和善,亲自在前面引路,将他们带往位于山谷深处的秘密基地。
一路上,京城来的官员和工匠们越走越是心惊。
他们本以为代王的“兵工厂”,不过是个大点的铁匠铺。
可眼前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
高耸的烟囱,规划整齐的厂房,用轨道连接的运煤铁矿车,甚至还有一道小小的水坝,利用水力驱动着巨大的锻锤,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声。
这哪里是工坊?
这分明是一座他们从未见过的,高效得令人恐惧的钢铁堡垒!
“这……这些都是殿下您……”一名工部官员结结巴巴地问道。
“闲来无事,瞎琢磨的。”朱衡云淡风轻地说道。
瞎琢磨?
宋濂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小看了这位塞上孤王。
进入炼钢车间,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孙天工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冲到一座改良过的高炉前。他看着那与众不同的风箱设计,看着那独特的炉体结构,抓起一把刚出炉还温热的铁锭,仔细端详。
“好钢!好钢啊!”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质地均匀,杂质甚少!比我们局里炼出的百炼钢,还要好上三分!殿下,您……您是如何做到的?”
朱衡笑了笑,指着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块黑板,上面用石灰水写着一连串数字和符号。
“秘密就在这里。”
“这是……”孙天工凑过去,一脸茫然。
“碳、硅、锰、磷、硫……这些是炼钢时需要控制的各种元素的含量配比。”朱衡像个老师一样,开始“授课”。
“想要得到最坚韧的枪管钢,碳含量必须控制在千分之四到千分之六之间,磷和硫的含量则要尽可能低……”
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名词,对于孙天工等人来说,都如同天书。
他们炼钢,靠的是老师傅的经验,看火候,听声音,闻气味。
什么时候听说过,炼钢还要算数的?
宋濂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朱衡是在故弄玄虚,冷哼一声:“殿下,我等奉皇命而来,是来学习造枪之法,不是来听你讲这些虚无缥缈的歪理邪说的。”
朱衡也不生气,摊了摊手:“宋大人说的是。那咱们就直接开始吧。图纸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献给皇上的一模一样。各位大师可以就地取材,随时可以开始试制。本王绝不藏私。”
孙天工立刻来了精神,带着他手下的精英工匠们,领了图纸,便一头扎进了工坊里。
他们有着京城最好的工匠,有着代王府提供的“便利”条件,他们自信,最多十天,就能完美地复刻出燧发枪。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一天,炼钢。
他们用尽了毕生所学,严格按照孙天工的指挥,炼出了一炉“最好的钢”。
结果,朱衡派来的质检员(一名被收编的匪徒,刚学了三天)拿来一块样品,用一台简陋的压杆装置一压。
“咔嚓”一声,钢锭断成两截。
“杂质超标,韧性不足,废品。”质检员面无表情地在记录板上画了个叉。
孙天工老脸一红,不信邪。
第二天,调整火候,再炼!
结果:“含碳量过高,质地过脆,废品。”
第三天,再炼!
结果:“脱硫不完全,成品易锈蚀,废品。”
一连五天过去,京城来的“天工”们,连一块合格的枪管钢都没能炼出来!
他们引以为傲的“百炼钢”技术,在朱衡那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科学标准”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孙天工整个人都快崩溃了,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他捧着一堆废铁,坐在高炉前,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
宋濂的脸色,也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震惊,再到如今的铁青。
他终于意识到,朱衡根本不是在故弄玄虚。
那块写着天书的黑板,才是燧发枪真正的核心机密!
而这个机密,他们看得懂字,却根本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
第六天清晨。
宋濂顶着两个黑眼圈,主动找到了正在悠闲喝茶的朱衡。
他再也没有了半点倨傲,对着朱衡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他艰难地开口,“还请殿下……教我!”
朱衡放下茶杯,终于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他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六天了。
“教你们,可以。”朱衡慢悠悠地说道。
“但是,我之前托林公子带信给兵部,索要的那些材料和人,什么时候能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