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林溯站在血红色的应急灯光下,右手紧握着那支t-7抑制剂。合金外壳吸收着他掌心的温度,却反馈回更深的寒意。观察窗外,陈启的异变正在加速——他的脊柱不正常地弓起,研究服背部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灰败的皮肤下凸起的骨质结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林...博士...
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已经严重变形,夹杂着湿漉漉的喘息声和某种类似骨骼摩擦的脆响。陈启残存的人性正在与汹涌的异变本能搏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声带里强行挤出。
快...来不及了...
林溯的视线从陈启扭曲的身影上移开,落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那些蓝色的荧光点已经不再闪烁,而是汇聚成了一条极细的、沿着生命线蜿蜒的亮线,如同皮肤下埋着一根发光的神经。没有痛感,只有一种陌生的...活力。仿佛他掌心的细胞正在以某种未知的方式重组、进化。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所有可能的数据。
污染物成分:未知。样本G-7c-Att-03的基因序列显示其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性和基因编辑能力。
传播途径:气溶胶为主,但不排除其他未知途径。
作用机制:推测为激活或重组宿主体内的古老基因片段,诱导快速进化或...退化。
他自己的暴露剂量:极低。但反应已经出现,说明要么这种污染物效力极强,要么...
林溯的瞳孔微微收缩。要么,他体内本就存在某种能与这种污染物产生共鸣的遗传特质。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冷静思维的表层。他是基因生态学领域的顶尖专家,毕生致力于研究人类基因的潜能与边界。而现在,边界正在他眼前崩塌,不仅仅是在陈启身上,也在他自己体内。
警告:观察室内基因序列波动强度上升。波动模式与p-7污染物关联性增强至中度。重复,建议立即进行全面医学隔离检查。 AI的合成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隔离?现在隔离还有什么意义?整个第七层已经被封锁,他和陈启是这里仅存的两个人。一个正在变成怪物,另一个...正在开始未知的转变。
陈启的方向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非人的低吼。林溯抬眼看去,只见陈启的右手——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的话——已经彻底变形。指骨异常伸长,关节反转,指甲变厚变锐,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狠狠地抓挠着加强玻璃。刺耳的刮擦声透过通讯器传来,令人头皮发麻。
杀...了...我... 陈启的声音几乎被兽性的低吼完全淹没,但他那双在异变脸上显得格外突兀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林溯,里面是濒临熄灭的人性和无尽的痛苦。
林溯握紧了t-7抑制剂。走上前,通过过渡舱进入p-7,将这支抑制剂注入陈启的颈部或者任何还能注入的血管...这是最理性、最符合规程的选择。终结一个同事的痛苦,消除一个不可控的生物危害源。
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
他的左手掌心,那条蓝色的光脉轻微地搏动着,与他自己的心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共振。一种陌生的感知能力如同水面的涟漪般扩散开来。他到了——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细胞级别的连接——陈启体内那场基因层面的风暴。那不仅仅是破坏,更像是一种混乱的、失控的...重塑。古老的基因片段被强行唤醒,拼凑出一个不属于任何已知进化路径的恐怖形态。
同时,他也到了自己体内那相对温和,但本质同源的波动。他的基因像是在...阅读那些被激活的古老信息,谨慎地筛选,而不是像陈启那样被粗暴地淹没。
如果...如果这种变异并非纯粹的毁灭呢?
如何样本G-7c-Att-03释放的,并非单纯的毒剂,而是一种钥匙?一种开启生命体某种潜能的,危险而原始的钥匙?
陈启的变异失控,是因为他的基因无法承受这种狂暴的开启方式?还是因为其他因素?
这个想法大胆而疯狂,违背了他所受的所有科学训练和安全准则。但掌心的光脉,体内那陌生而清晰的,都在无声地佐证着另一种可能性。
他不能杀死陈启。至少,现在不能。
陈启是目前唯一一个处于活跃变异状态的观察样本。理解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可能是理解这种未知污染物、甚至可能是理解人类基因某个未知侧面的关键。也可能是...理解他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的唯一线索。
风险极高。陈启的变异速度惊人,随时可能彻底失去理智,变成一个极具攻击性的生物危害。而他自己体内的变化也是未知数。
但潜在的回报...可能是颠覆性的。
抉择的天平,在理智、情感与一种冰冷的研究者好奇心之间剧烈摇摆。
他需要时间。需要数据。
林溯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他的权限很高,但并非最高。有些核心数据,尤其是关于G-7c-Att-03样本的原始采集数据和最初分析报告,需要特殊授权才能调取。那些数据可能隐藏着关键信息。
他快步走到控制台前,右手依旧紧握着t-7抑制剂,左手在屏幕上飞快操作。警报界面被最小化,数据查询界面弹出。他输入了自己的身份代码和一连串复杂的指令。
访问请求:样本G-7c-Att-03原始采集记录及初步生物信息学分析报告。
屏幕闪烁了一下,弹出提示:权限不足。该资料需要‘普罗米修斯最高安全权限或事件危机管理委员会半数以上成员授权。
果然。林溯的眼神沉了沉。这种级别的样本,背后果然藏着秘密。
他切换了请求:访问请求:当前p-7隔离区内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及基因异变实时分析报告。
这个请求被通过了。大量的数据流瞬间涌现在屏幕上。
陈启的生命体征极其不稳定:心率高达每分钟200次以上且心律不齐,体温波动在38.5到41摄氏度之间,神经电活动呈现爆发式增强与骤停交替的混乱模式。基因序列实时比对显示,他的基因组中至少有17%的区域发生了不可识别的改变,并且这个比例还在持续上升。异变集中在肌肉骨骼系统、神经系统以及...内分泌系统。
林溯特别关注了内分泌系统的数据。几种激素水平异常飙升,包括一些与应激反应、细胞代谢和...攻击性行为相关的激素。
危险。陈启正在成为一个 ticking time bomb。
就在这时,p-7实验室内部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林溯猛地抬头。
陈启用他那异变后强壮无比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观察窗上!加强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甚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纹。陈启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扭曲变形,口角流涎,眼中最后的人性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他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那变异的、利爪般的手疯狂地抓挠着玻璃。
他撑不了多久了。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稳定的观察样本。
林溯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放下一直握在右手的t-7抑制剂,将它轻轻放在控制台上。然后,他转向应急物资储备柜旁边的一个更小、标识着现场研究工具的柜子。再次通过身份验证,柜门滑开,里面是各种便携式的采样器、分析仪和...一套最高级别的个人防护服。
不是那种标准的研究服,而是完全密封的、带有独立生命维持系统的重型防护服,通常是用于处理极端未知病原体的。
他需要进去。进入p-7。在陈启完全失控前,获取第一手的生物样本数据——血液、组织液、甚至是活体细胞。同时,他也需要近距离观察,用自己的新感知去体会陈启的变异过程。
这无疑是疯狂的。等于主动踏入最危险的区域。
但他需要知道答案。为了陈启,也为了他自己。
他快速而熟练地穿戴起厚重的防护服。密封锁扣闭合的声音在寂静的观察室里格外清晰。头盔的面罩落下,内部hUd(平视显示器)亮起,提供着外部环境数据和防护服状态信息。呼吸的声音在头盔内回荡,显得有些粗重。
他检查了腰间的工具带:微型采样针、组织活检器、便携式基因序列快速分析仪、高浓度镇静剂(并非t-7,但足以放倒一头成年大型动物),以及...一把高周波切割刀,用于应对最极端的物理威胁。
准备就绪。
他走到观察室与p-7实验室相连的气密消毒过渡舱前。舱门识别了他的身份和防护服状态,绿灯亮起,厚重的舱门向内滑开。
他迈步走入过渡舱。身后的舱门关闭,锁死。消毒喷雾从四面八方涌来,覆盖了整个舱室和他的防护服。然后是对流气体净化。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林溯透过面罩和过渡舱的内窗,紧紧盯着p-7实验室内部的情况。
陈启似乎因为刚才的猛烈撞击而暂时力竭,瘫倒在观察窗下,身体不规则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呜咽声。他异变的程度似乎又加深了,背部的骨质凸起更加明显,几乎要刺破残存的研究服。
消毒程序结束。通往p-7实验室的内侧舱门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
林溯伸出手,按下了开门按钮。
舱门无声地滑开。
p-7实验室内部的空气扑面而来——即使隔着厚重的防护服和独立的供氧系统,林溯似乎也能到那种浓郁的、充满了活性变异因子的氛围。那种他掌心光脉与之共鸣的氛围。
他踏入了这片被污染、被异变的领域。
实验室内部的灯光因为之前的冲击而有些闪烁,明暗不定。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平板终端碎片和一些从分析平台上震落的器具。空气中还残留着极淡的、诡异的紫色荧光,如同悬浮的尘埃。
陈启就倒在几米之外。
似乎是感应到了林溯的进入,陈启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他那颗已经严重变形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咔哒声,转了过来。
那双眼睛,已经几乎看不到人类的情绪了。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混乱的、捕食者般的凶光。他咧开嘴,露出变得尖长、交错的牙齿,粘稠的唾液从嘴角滴落。
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
林溯停下了脚步,站在舱门口,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镇静剂注射器上。他的心跳在防护服内加速,但他的大脑却异常冷静。他调动起那种新生的,如同伸出无形的触角,探向陈启。
他到了汹涌的、几乎要沸腾的生命力,以及其中夹杂的极端痛苦和毁灭欲望。陈启的基因层面,如同一场不断爆炸的超新星,璀璨而致命。
陈启。 林溯通过防护服的外部扬声器开口,他的声音经过处理,带着一丝金属质感,能听到我吗?
陈启的回应是另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他四肢着地——他的下肢似乎也开始发生异变,关节结构变得更适合发力——猛地向前一扑!
但他并没有扑向林溯,而是撞在了旁边一个金属实验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动作充满了不协调感,显然,残存的意识和狂暴的本能在激烈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机会!
林溯迅速侧身移动,利用实验室内的设备作为掩护,同时从腰间取下了微型采样针。他需要趁陈启注意力分散或者被自身冲突困扰时,获取样本。
他的锁定着陈启体内那股混乱的能量流。他注意到,当陈启表现出更多兽性时,某种特定的基因表达会异常活跃。
陈启甩着头,似乎试图摆脱某种干扰,他转向林溯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凶光毕露。他伏低身体,肌肉紧绷,做出了明显的攻击姿态。
林溯握紧了采样针和镇静剂注射器,计算着距离和时机。
生与死,知识与毁灭,就在这充满诡异紫尘的实验室中,悬于一线。
就在陈启后腿蹬地,即将猛扑过来的瞬间,异变再生!
陈启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那声音中蕴含的痛苦远超之前。他异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皮肤表面鼓起一个个巨大的、蠕动的水泡,有些水泡甚至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能看到里面流动着荧光的、不祥的液体。他的攻击姿态瞬间瓦解,整个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瘫倒在地,疯狂地翻滚、抓挠着自己,仿佛想要将体内那令他痛苦不堪的东西挖出来。
林溯愣住了。这不是简单的变异加速,这像是...排异反应?或者说,是他的基因体系在某种临界点崩溃了?
他掌心的蓝色光脉在这一刻也骤然变得灼热,一种强烈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悸动顺着那新生的感知传来。他到陈启体内的基因链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断裂、重组,但这次的重组毫无秩序可言,就像一座被引爆的大厦,只剩下毁灭性的崩塌。
生...命... 陈启翻滚着,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不再是哀求,而是一种绝望的呓语,...错误...终止...
数据!他需要记录下这一切!
林溯强忍着那股通过感知传来的、仿佛要将他灵魂也撕裂的共鸣痛感,举起了便携式基因序列快速分析仪,对准了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陈启。
分析仪的镜头闪烁着,努力捕捉着那急速崩溃的基因信息。
与此同时,陈启的身体开始发生最恐怖的变化。他的皮肤大面积剥落,露出下面疯狂增殖的、形态不定的肉瘤状组织,那些组织呈现出多种颜色,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液化。恶臭的气味甚至开始渗透林溯的高级防护服过滤系统。
他正在...解离。
从基因层面开始的,彻底的崩坏。
不... 林溯下意识地低语。这不是进化,也不是变异,这是彻底的失败。是生命系统在这种未知力量下的彻底瓦解。
陈启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他躺在那滩正在不断扩大的、由自身组织液化形成的污浊液体中,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抽搐。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生命体征监测数据上,代表陈启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死了。不是在人性湮灭后变成怪物,而是在变成怪物的过程中,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变化而基因崩溃死亡。
实验室里只剩下林溯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仪器偶尔发出的滴答声。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滩逐渐停止蠕动的、曾经是陈启的有机物,久久无言。他掌心的蓝色光脉,也随着陈启生命的消逝,慢慢恢复了之前那种温和的、稳定的搏动。
他失去了一个同事,一个观察样本。
但他得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便携式基因分析仪。屏幕上是它在最后时刻捕捉到的、陈启基因崩溃瞬间的混乱数据流。一些碎片化的、从未见过的基因序列片段在其中闪烁。
还有他自己。他体内这悄然发生、与陈启同源却走向不同道路的变异。
危险远未结束。或许,才刚刚开始。
林溯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面罩,望向观察窗。观察窗后,是空无一人的控制室,以及那支被他放在控制台上的、冰冷的t-7抑制剂。
他的抉择,将他带入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未知领域。
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