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声音很轻。
轻到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句话,却像一柄无形的刀,直直捅进了曹丕的心口。
曹丕的手脚冰凉。
冷汗从额头滑下,浸湿了后背。
他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父亲的暴怒,父亲的咒骂,甚至是父亲拔剑相向。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平静。
平静到让人窒息的平静。
曹操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失望。
有的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就像在看一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父皇……儿臣是为清君侧,您被奸人蒙蔽了!”
曹丕的声音在颤抖。
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心虚。
曹操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铁蹄声如雷。
一支骑兵从叛军侧翼杀出,势如破竹。
叛军的阵型被撕开一道口子。
为首两员大将,一人独目,手持长枪,正是夏侯惇!
另一人身形魁梧,挥舞大刀,正是曹仁!
百余名骑兵紧随其后。
他们没有呐喊,只有兵器划过血肉的声音。
每一次挥刀,都有叛军倒下。
这些是跟随曹操南征北战的嫡系亲卫。
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
他们的战斗力,根本不是崔氏、郑氏豢养的私兵可以比拟的。
“保护陛下!”
夏侯惇一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与曹仁左右开弓,杀散了铜雀台前的叛军。
城外,夏侯惇收到“原地待命”的太子令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深知曹操的性格。
杀伐决断,军令如山。
若非天塌下来,绝不可能让太子越过自己直接调兵。
他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与同样心生疑窦的曹仁合兵一处,只率领身边最精锐的百余名亲兵,违抗“太子令”,杀了回来。
司马懿的眼神沉了下来。
他知道夏侯惇忠心,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赶回来。
这个变数,来得太突然了。
“拦住他们!”
司马懿立刻下令:“绝不能让曹操跑了!”
然而,他的命令在夏侯惇和曹仁的铁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曹操看着夏侯惇和曹仁。
他的眼神从麻木变得锐利。
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他不再看曹丕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转头,对摇摇欲坠的许褚沉声道:“仲康,走!”
许褚听到这声呼唤,精神一振。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一声。
用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护着曹操冲向夏侯惇的战马。
曹仁眼疾手快,翻身下马。
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曹操。
一场惨烈的突围战,就此展开。
夏侯惇和曹仁如两尊门神,一左一右。
将曹操护在中间,率领着剩下的数十骑,悍不畏死地向宫外冲杀。
司马懿调集的叛军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涌来。
却又被这块小小的骑兵礁石一次次撕开。
冲到宫门处,身后的追兵已经迫近。
许褚翻身下马。
他将巨阙剑插进地面,剑身没入三尺。
石板碎裂,尘土飞扬。
他站在剑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他回头,对着曹操的背影吼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曹操在马上勒住缰绳,回头看去。
他看到许褚那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
像一尊不可逾越的山。
他也看到了那座自己亲手督造,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铜雀台。
正在熊熊燃烧。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走!”
夏侯惇一枪挑飞一名叛将,大吼道。
曹操不再停留。
他一夹马腹,一行人不再回头。
快马加鞭,朝着防御最薄弱的北门冲去。
城楼上。
司马懿看着曹操一行人冲破王凌部队的阻拦,消失在夜色中。
他没有下令追击。
崔东急得满头大汗:“军师,为何不追?”
司马懿看着曹操消失的方向。
他没有回答。
只是说了句:“有些事,急不得。”
夜色深沉,寒风如刀。
一行数十骑冲出邺城北门。
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曹操的睡袍破烂不堪,沾满血污。
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他勒住马,回望那座火光冲天的城。
那里,曾是他的骄傲。
是他霸业的象征。
而现在,却成了一道耻辱的烙印。
他扫过身边仅剩的夏侯惇、曹仁和数十名亲卫。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并州。”
“曹洪还有三十万大军。”
他的眼中闪过狠厉:
“这天下,还轮不到他曹丕来做主!”
司马懿站在金銮殿外,看着初升的朝阳。
他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对接下来每一步的精准盘算。
他转身,对着身后身穿龙袍、却依旧面色苍白的曹丕,微微躬身。
“陛下,时辰到了。”
曹丕的手指紧攥着龙袍的衣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恐惧,是压抑了太久的渴望终于要爆发的战栗。
他踏上通往龙椅的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既渴望又恐惧。
大殿之内,叛军的甲士取代了往日的仪仗,冰冷的刀枪反射着寒光。
以崔东为首的一众世家代表,早已在此等候。
见到曹丕出现,崔东率先整理衣冠,领着身后数十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让曹丕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他喜欢这种感觉。
殿内其他被刀剑“请”来的百官,看到这一幕,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纷纷跪地叩首。
然而,总有例外。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是御史大夫,桓阶。
他一生刚正不阿,是曹操一手提拔的寒门之首。
桓阶没有看龙椅上的曹丕,而是环视着那些跪地的同僚,眼中满是悲哀与不齿。
最后,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曹丕。
“弑父篡位的逆贼!”
“窃国之贼!”
“你有何面目,坐在这大殿之上!”
老人的声音嘶哑,却如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都惊呆了。
崔东等人脸色一变,暗骂这老东西不识时务。
曹丕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刚刚升起的亢奋被一盆冰水浇灭。
他眼中杀机一闪。
身旁的甲士会意,立刻上前。
桓阶冷笑一声,竟主动迎着甲士的刀锋撞了上去。
“尔等奸佞,蒙蔽圣听,祸乱朝纲!”
“老夫今日,便要效仿先贤,血溅这朝堂,以醒天下人!”
“噗嗤!”
鲜血飞溅。
几滴温热的血,溅在了龙椅前的台阶上,格外刺眼。
桓阶的身体缓缓倒下,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容。
大殿之内,再无声响。
只有桓阶尸体上滴落的血,啪嗒啪嗒砸在地砖上。
曹丕盯着台阶上的血迹,喉结滚动了几下。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脸上再无波澜。
司马懿面无表情地跨过地上的血泊,上前一步,展开一卷黄绸。
“制曰:先帝曹操,为国操劳,心力交瘁,以致神志不清。不幸被奸臣夏侯惇、曹仁、许褚等人挟持,北狩避祸。为保大魏江山社稷,免天下生灵涂炭,太子曹丕顺应天命,不得已登基为帝,遥尊曹操为太上皇。”
“诏书最后,宣布夏侯惇、曹仁、许褚为,号令天下兵马,共讨之。”
一篇诏书,直接将一场血腥的篡位政变,粉饰成了“清君侧、保江山”的无奈之举。
百官听得心惊胆战。
他们看向站在曹丕身侧、面无表情的司马懿,眼中满是恐惧。
有几个年纪大的,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紧接着,司马懿以新皇丞相的身份,连发三道圣旨。
第一道:废除曹操的“加倍征税令”,并将此次查抄的世家财产,归还七成,以安抚人心。
第二道:大行封赏。
崔东被封为太尉,总领天下兵马。
王凌因“夺门有功”,被封为车骑将军,都督邺城防务。
其余参与政变的世家头领,皆有封赏。
同时,司马懿不着痕迹地提拔了一批看似不起眼的中下层官员,填补了几个关键的空缺。
第三道:诏令全国各州郡,三日之内,必须上表劝进,宣誓效忠新皇。
凡迟疑不决、首鼠两端者,皆以“国贼”同党论处!
三道圣旨下去,邺城的混乱局面迅速稳住。
世家满意,叛军安心,墙头草也不敢再观望。
与此同时。
邺城以北百里之外的官道上。
一行数十骑正在狼狈奔逃。
为首的曹操,身上的睡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火焰却越来越盛。
他冷静地分析着局势,脑中飞速盘算着每一步。
“去并州!”
“曹洪的三十万边防军,是朕最后的本钱!”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那些名字。
“子桓……司马懿……崔东……”
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等我回来,一个都别想活。”
金銮殿上。
大典已经进行到尾声。
曹丕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下方跪拜的群臣。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一切,终于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