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刘备正欲传膳,忽闻堂外亲兵来报:“主公,甄逸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刘备这才想起今夜约见甄逸之事。
“让他稍候,我即刻便去。”
偏厅内,烛火通明。
甄逸年过五旬,锦衣华服,面白微胖,一副富家翁模样。他坐在客席,看似镇定,手中茶盏却端了又放,放了又端,始终未饮一口。额角在烛光下隐隐见汗,浸湿了几缕花白鬓发。
厅外脚步声响起。甄逸如惊弓之鸟,慌忙起身。见刘备入内,当即长揖及地,声音发颤:“草民甄逸,拜见刘使君!”
“甄公不必多礼,请坐。”刘备入主座,命人上新茶。
甄逸不敢坐实,只挨着椅边坐下,双手捧起茶盏,指尖微颤,盏中茶水荡起圈圈涟漪。
刘备打量着他,温声道:“甄公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甄逸放下茶盏,起身再拜,这次几乎跪倒在地:“逸……逸特来请罪!昔年使君任常山太守,亲临寒舍,招贤纳士。逸有眼无珠,不识英雄,怠慢使君,罪该万死!今使君平定河北,威德广被,逸惶恐无地,夜不能寐,特来负荆请罪!”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卑微:“逸……逸愿献家产半数,黄金三万两,粮草十万石,布帛五万匹,战马千匹,以助使君安定民生,赎昔日之罪!只求使君……只求使君给甄家一条活路!”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高举过头,奉至刘备案前。
那是甄家产业清单,以工整小楷密密麻麻书写,触目惊心。田亩、庄园、店铺、库藏、现钱、货物……林林总总,折价估算,何止百万金。
刘备接过,展开略扫一眼,心中暗惊。虽早知甄家豪富,却未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些财物,足可养十万大军一年有余,更可解幽州、冀州战后饥荒之危。
然而,他却将清单缓缓放回案上,淡淡道:“甄公不必如此。昔年之事,备早已忘却。彼时备官职卑微,名望不显,甄公谨慎行事,亦是人之常情。”
他端起茶盏,轻吹浮沫,语气平和:“今河北新定,百废待兴。战乱方息,物价飞涨,民生困苦。正需商贾流通有无,平抑物价,助百姓度过难关。甄家乃河北商界翘楚,诚信经营数十年,口碑载道。若能秉公营商,助我安定民生,便是大功一件,何须献产赎罪?”
甄逸闻言,心中稍安,却仍不敢大意,忙道:“使君胸襟如海,逸感激涕零!然献产之事,绝非虚言。逸愿立字为据,即刻交割!只求使君……给甄家一个效力的机会!”
刘备看着他惶恐中透着精明的眼睛,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既然甄公执意如此,盛情难却。备就代表河北百姓,笑纳了。”
甄逸心中大石终于落下,深深叩首:“谢使君!谢使君!”
然而他并未起身,仍跪伏在地,声音更低了几分:“然……然逸尚有一事相求,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甄逸抬起头,老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小女甄宓,嫁与袁熙为妻。今袁氏败亡,熙儿远在并州,生死未卜。可怜宓儿年轻守寡,孤苦无依,更兼……更兼……”
他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才道:“袁公之妻刘氏,认为宓儿不能为袁熙分忧,已代袁熙写下休书,将宓儿逐出了袁府。幸得使君仁慈,将其安置,才不至于流落街头。今宓儿已是自由之身,与袁氏再无瓜葛。”
甄逸重重叩首,额头触地:“逸……逸恳请使君,垂怜小女,收纳甄宓,充作侍女婢妾,侍奉使君左右。一则全她衣食,二则……二则也算甄家报答使君收留之恩的微薄心意!”
说罢,伏地不起,肩头微微颤抖。
厅中陷入沉寂。烛火跳跃,在刘备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看着伏地不起的甄逸。这一手献产献女,着实高明——以半数家资明志,是铺在面上的“表”;再将休弃后的女儿甄宓献上,是藏在底下的“里”。既表足了忠心,又摸准了我爱惜名声的心思,特意点明甄宓已是自由身。最妙的是那句“报答收留之恩”,轻轻巧巧,既全了我的颜面,也保全了甄家体面。此老……真真是个洞悉人心的高手。
良久,刘备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甄氏才德兼备,既然如此,备就收下了。”
甄逸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狂喜,随即又是如释重负,连连叩首:“谢使君!谢使君恩典!逸……逸代小女,代甄家满门,叩谢使君大恩!”
又说了些商事细节,约定三日后交割财物,甄逸千恩万谢告辞。走出府衙时,他步履轻快,腰杆挺直,面上惶恐尽去,又恢复了往日富家翁的从容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