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提斯迷宫的最深处,那足以扭曲现实的能量风暴正在平息。
曾是虚空龙意志具现的、翻滚不休的黑暗核心,此刻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完美无瑕的黑色立方体。它不反射任何光线,不散发任何能量,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仿佛是空间本身被挖去了一块,留下的绝对虚无。
『静滞之匣』完成了它的使命,或者说,它被赋予了全新的使命。
康斯坦丁·瓦尔多身披的金色动力甲上,那些流淌的、宛如活物的神圣光芒,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收敛于他体内。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支撑着战戟的手臂传来了一丝不属于禁军统帅的颤抖。
那双透过头盔缝隙凝视了万年黑暗的眼睛,此刻恢复了属于凡人的清明。
他单膝跪下,动作流畅而坚定,战戟的末端拄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明白了。
万年来的守护,并非一场枯燥的监禁。黄金王座前的每一次肃立,每一次对黑暗的凝视,都不是徒劳。他,以及他所代表的禁军,是这场横跨万年实验的观察者,是记录样本活性最忠诚的仪器。
“您的意志……”瓦尔多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我已明了。”
一个微弱的意念,如同余烬中的最后一丝火星,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你的守望,才刚刚开始,康斯坦丁。』
“我将立于此处,直至群星燃尽。”瓦尔多垂首,做出了他万年以来,最郑重的一次承诺。
那丝意念消散了,迷宫核心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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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方舟』号的舰桥上,罗伯特·基里曼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他蔚蓝色的眼眸中,却倒映着一片燃烧的星海。那场发生在火星地底核心的精神交锋,那段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真相”,依旧在他的意识中回响。
疫苗,测试,应激反应。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手术刀,将他记忆中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兄弟们或骄傲、或愤怒、或悲伤的过往,一一剖开,露出了其下冷酷的逻辑。
他身旁的乌兰-赫什,庞大的机械身躯中,无数的齿轮与活塞正以一种全新的、和谐的韵律运转着。他光学镜头中的红光稳定下来,透出一种近乎于狂热的清明。
“逻辑闭环……万机神的智慧,铸造将军,您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最优解,超越了情感与伦理的束缚,为了种群存续的最终计算。”乌兰-赫什的合成音中,不再有之前的对峙与质疑,只剩下纯粹的敬畏。
基里曼没有回应。他紧握着剑柄,指节发白。他无法像一个机械神甫那样,将一切都归于冰冷的计算。他忘不了荷鲁斯在乌兰诺的笑容,也忘不了圣吉列斯在永恒之门前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意识重新连接到那道正在远去的、如恒星般浩瀚的意志上。
“父亲。”他的声音在精神层面响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您所说的……那些掠食者。那个比混沌更古老的威胁。它们……究竟是什么?”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一半是出于帝国摄政的责任,一半是出于一个儿子,对自己父亲所背负重担的本能探寻。
帝皇的意志没有直接用语言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画面。
一幅短暂,却足以碾碎任何凡人理智的画面,直接烙印在了基里曼的灵魂深处。
那是一片没有星辰的宇宙。
并非寻常的虚空,而是一种被“吃掉”之后的死寂。无数庞大的、无法用几何学描述的活体巨舰,正安静地漂浮着。它们的甲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骨质的苍白,上面布满了扭曲的生物组织和狰狞的利爪。
基里曼看到其中一艘巨舰,它的前端裂开,露出如同深海巨兽般的口器,无数如同菌毯般的触须延伸而出,轻易地包裹住了一颗生机勃勃的绿色行星。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没有惨叫。
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的“啃食”。
行星的海洋被吸干,大陆被舔舐,地壳被剥离,连地核最后的光与热都被吞噬殆尽。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个标准日。一颗星球,一个可能孕育了亿万生命的摇篮,就这么变成了一块灰白色的、冰冷的岩石,然后被巨舰的口器碾碎,吸收。
所过之处,万籁俱寂。
这支庞大的舰队,就这样沉默着,从一个星系,“吃”到下一个星系。它们的目的不是征服,不是毁灭,甚至不是仇恨。
它们只是在进食。
而整个银河系,在它们那无法被感知的、跨越了无尽虚空的视线中,或许只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精神链接在这一刻中断了。
基里曼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息着,动力甲内的循环系统发出了过载的警报。他的脸上,血色褪尽。
“摄政王大人?”乌兰-赫什的合成音将他拉回现实。
基里曼扶住了身前的全息星图,那上面闪烁的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帝国的一个世界。曾几何时,他为这些世界的叛乱、异形的入侵而殚精竭虑。但现在,这张星图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张脆弱的、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餐布。
“我明白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我全都明白了……我们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在着火的房子里,争论窗帘的颜色。”
他转过身,看向乌兰-赫什,那双蔚蓝的眼睛里,个人的悲伤与愤怒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了情感的、沉重的责任感。
“铸造将军,你说的对。帝国需要一个新的模式,一种……生存模式。抛弃所有不必要的内耗,整合所有可以使用的力量。效率,将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
乌兰-赫什的光学镜头闪烁了一下,他显然对基里曼的转变感到满意。
“逻辑的必然,摄政王大人。为了应对此等级别的威胁,火星必须做出改变。我提议,开启『莫拉维克禁忌档案』,解封『亥伯龙之裔』,并重启『复仇起源』协议。”
“那些都是黑暗科技时代的造物!”基里曼身旁的一名极限战士上尉忍不住出声,“是被您和父亲共同封印的禁忌!”
“禁忌,是用来应对常规威胁的枷锁。”乌兰-赫什转向那名上尉,合成音不带一丝波澜,“而我们即将面对的,是宇宙的自然法则本身。用常规的武器去对抗一场必将到来的物种灭绝,是最大的渎神。摄政王大人,您怎么看?”
基里曼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星图上,那道将银河一分为二的巨大裂隙,又想起了刚才那片被啃食殆尽的虚空。
“火星的禁忌,由你来裁决,铸造将军。”基里曼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我只有一个要求,我需要武器,能杀死那些东西的武器。我需要舰队,能跨越裂隙,将帝国的力量投送到任何一个角落的舰队。我需要……希望。无论代价是什么。”
“您的意志,便是万机神的意志。”乌兰-赫什微微躬身,“火星的熔炉,将为您而燃。”
就在两人达成共识的瞬间,那股已经远去的帝皇意志,最后一次,也是最清晰的一次,降临在了基里曼的脑海中。
那不是画面,也不是情感,而是一道道清晰的、不容辩驳的指令。
『罗伯特。』
“父亲。”
『棋局变了。棋子,必须重新归位。』
基里曼的呼吸停顿了。
『去寻找你的兄弟们。他们不仅仅是战士,更是我为人类铸造的,应对不同绝境的钥匙。』
『去找到莱恩。他是我的『审判之剑』。当帝国腐朽到需要被利刃切开时,只有他能挥下那一剑,而不会有丝毫犹豫。让他去清理我们内部的敌人,那些比任何异形都更危险的蛀虫。』
『去找到鲁斯。他是我的『行刑之矛』。当一个威胁强大到需要不计代价地斩首时,只有他的野性与决绝,能够刺穿最坚固的防御。长夜将至,我需要一个能在黑暗中狩猎的猎手。』
『去找到伏尔甘。他是我的『创生之锤』。当旧的世界被毁灭,需要被重铸时,只有他的火焰与慈悲,能够为人类点燃新的希望。我需要他,去为我们的战士,打造对抗绝望的铠甲。』
基里曼的脑海中,随着父亲的话语,闪过狮王、狼王和火龙的身影。他们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些或孤高、或狂野、或温和的兄弟,而是一个个被赋予了全新定义的、神圣的战争工具。
『去找到马格努斯。』
这个名字让基里曼的心猛地一沉。
“他……他已经堕落了。”
『他的眼睛曾望向深渊,并被深渊所欺骗。但那双眼睛,依旧是所有原体中,最能看透本质的一双。我需要他的视界,我需要他为我望向那片被啃食的虚空,告诉我,敌人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救赎他,罗伯特。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们。』
『去圣吉列斯的子嗣那里。去巴尔。』
“圣血天使?”
『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圣吉列斯最后的记忆。那份记忆里,不只有对荷鲁斯的愤怒,还有他在永恒之门前,瞥见的……真正的敌人。那份狂怒,那份嗜血,并非诅咒,而是一把钥匙。找到它,学会如何使用它。』
一连串的指令,让基里曼应接不暇。每一个指令,都指向一个失落的兄弟,都揭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宏大。
『但最重要的是……』
帝皇的意志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棋。
『……去找到阿尔法瑞斯。』
基里曼的思维,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阿尔法瑞斯?!”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是叛徒!他的军团是谎言与欺骗的代名词!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或者……他到底是谁!”
『正是因此,才需要他。』帝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许欣特有的,近乎于自嘲的疲惫。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不是靠荣耀与军团就能胜利的。敌人没有阴谋,只有本能。它们无法被欺骗,无法被收买,无法被恐吓。面对这样的敌人,正面的战场毫无意义。』
『战争的胜利,将在战场之外决定。将在敌人无法理解的领域决定。我需要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一场用谎言、秘密和背叛构筑的战争。我需要一个幽灵,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幽灵。』
『他是我埋下的最深的一根刺。现在,是时候让他醒来了。』
那浩瀚的意志,如同退潮般,彻底消失了。
舰桥上,只剩下基里曼一人,站在原地。他的背后,是代表着整个帝国的星图。他的面前,是通往未知的黑暗。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乌兰-赫什。
“铸造将军。”
“在,摄政王大人。”
基里曼的眼神,已经变得和火星的夜空一样,冰冷而深邃。
“给我接通泰坦星的最高通讯权限。我要和灰骑士的最高大导师,卡尔多·迪亚哥,通话。”
乌兰的机械身躯停顿了一下。
“大人,灰骑士从不回应任何来自帝国官方的直接传唤,即便是您……”
“告诉他,”基里曼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以帝国摄政的身份。我是以一个兄弟的身份,来寻找另一个失踪的兄弟。告诉他,我要找阿尔法瑞斯。他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