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如同被遗弃的棺椁,在墨黑的海面上随波起伏,破旧的柴油机早已熄火,死寂笼罩着一切。浓雾并未散去,反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变得更加粘稠湿冷,缠绕着桅杆,遮蔽了本就微弱的星光。只有船尾那盏昏黄的防潮灯,在雾气中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
云梦谣瘫坐在潮湿的甲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船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并非全然因为寒冷,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失去同伴的巨大悲痛,以及面对灰衣人那深不可测的沉默时,心底滋生出的、难以言喻的不安。阿吉坠落时那决绝的眼神,如同循环播放的噩梦,在她脑海中一次次闪现,每一次都带来撕心裂肺的钝痛。
船舱内,昏黄的灯光下,灰衣人正俯身查看着玄尘子的状况。他依旧穿着那件肮脏的雨衣,帽檐低垂,只露出干瘦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他没有立刻使用那来之不易的“定魂引”,而是先用那双异常稳定、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仔细检查着玄尘子胸口那黯淡的烙印,以及眉心虽已淡去、却依旧盘踞不散的黑气。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指尖偶尔在玄尘子冰冷的皮肤上按压,似乎在感知着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脉络或能量流动。云梦谣透过敞开的舱门,能看到他偶尔停顿,雨帽微微转动,似乎在侧耳倾听,又像是在感应着周围雾气与黑暗中,某种无形的变化。
良久,灰衣人才缓缓直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他并未完全打开,只是揭开一角,露出里面那只外壳漆黑、隐泛白毫的奇异贝类。一股极其清淡、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污浊的安宁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连甲板上的云梦谣都感到精神微微一振。
灰衣人用一把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匕首,小心翼翼地从贝肉最核心处,刮下少许如同玉髓般半透明的胶质物。那胶质物在昏黄灯光下,竟自行散发出温润的白色光晕。他没有使用任何器皿,直接用自己的指尖蘸取那胶质,然后,极其精准地,点向玄尘子眉心黑气最浓郁之处,以及胸口烙印的中心。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玄尘子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解脱又似痛苦的悠长叹息。他眉心那缕顽固的黑气,在接触到“定魂引”精华的瞬间,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褪去!而他胸口那黯淡的烙印,边缘搏动般的暗红也彻底平息,颜色变得更加深沉,仿佛真正变成了一块死寂的疤痕。
做完这一切,灰衣人迅速将剩余的“定魂引”重新包好,收入怀中。他看了一眼玄尘子逐渐恢复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弱血色的呼吸,这才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来到船头,站在云梦谣身边,沉默地望着前方雾气中“海王号”那若隐若现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庞大阴影。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动他雨衣的下摆,却吹不散那笼罩在他周身的谜团。
“‘定魂引’只能暂时稳住他的神魂,拔除阴煞。但他心脉受损太重,魂魄离体时间虽短,却也动摇了根基。”灰衣人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需要静养,更需要一味真正的‘还魂草’,才能补全亏空。那东西……‘浮浪之都’或许才有。”
又是“浮浪之都”。这个名字如同诅咒,贯穿了所有的线索。
云梦谣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疲惫,她看着灰衣人隐藏在阴影中的侧脸,声音沙哑地问:“你早知道‘海王号’里面是那种情况,对不对?那些尸傀,那个邪门的咒文,还有……最后那个黑色的怪物?”
灰衣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淡淡道:“郑殃勾结暹罗邪术士,以百舸沉船为基,万千尸骸为阵,妄图窃取幽冥之力,将自己炼成不死不灭的‘海鬼王’,永镇这片海域。那‘海王殿’中的巢穴,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王座’。至于那黑色之物……是阵法核心逸散的能量,混合了无数怨魂与深海秽物形成的‘守阵之灵’,寻常手段,伤不了它。”
他的解释轻描淡写,却让云梦谣遍体生寒。他们之前闯入的,根本就是一个疯子试图成魔的邪恶祭坛!
“阿吉他……”云梦谣的声音再次哽咽。
“落入尸阵,九死一生。”灰衣人的话语冰冷而残酷,没有丝毫委婉,“但未必十死无生。”
云梦谣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灰衣人却不再看她,目光依旧锁定着“海王号”的方向,雨帽下的阴影仿佛更加浓郁。“那尸阵虽凶,却并非毫无破绽。阵眼在中央巢穴,若核心受扰,阵法自会出现紊乱。而且……那小子,命硬。”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更何况,‘观山’的人,和另一批‘朋友’,似乎也快到了。这潭水,越来越浑了。浑水,才好摸鱼。”
云梦谣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灰衣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利用他们的探索作为诱饵或者前哨,搅动这片死亡海域的局势。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低声问,此刻的她,身心俱疲,失去了主心骨,只能依靠这个神秘而危险的临时盟友。
灰衣人终于转过头,雨帽下的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沙哑地道:“等。”
“等?”
“等天亮。等雾散。等……该来的人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然后,去我们该去的地方——‘浮浪之都’。”
他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无尽的雾气与黑暗,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守候着他的猎物,或者……等待着最终结局的揭晓。
云梦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混沌未明。阿吉生死未卜,玄尘子虽暂稳却未脱险,前路是更加凶险莫测的“浮浪之都”,身边是深不可测的灰衣人,暗处还有“观山太保”与其他势力的窥伺。
这盘残局,远未到终了之时。黎明的到来,或许并不会带来光明,只是将这深海之下的诡秘与杀机,映照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