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宇早已习惯长年吃药,但此刻,他却不自觉地在袖袍的遮掩下,伸手抓过凌云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温暖到让所有人都出汗的屋子,却没有让萧天宇的手暖和起来。
凌云感受到他微凉的手抓过来,立刻一抬手,假装移动一下姿势。用袖子遮挡着,两只手反握着萧天宇那只手,用力捏了捏。她手心里的温度让萧天宇的心定了一些。
杜先生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王爷胎里所受之损…并非天灾,而是…而是……”
“不要吞吞吐吐。”萧天赐语带不悦。
“是,是是,”杜先生惶恐地磕下头去,“小人,将先王妃自入宫后所有医案,饮食记录,几位王爷幼时的医案及饮食记录,一一查了个遍。”
杜先生将他查到的所有情况向萧家三兄弟说了一遍,萧天阳看看萧天赐,再看看萧天宇,目光视若无物的从凌云身上掠过。
他看向杜先生,一开口,声如洪钟,远不似另外两个一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他问道:“我听来,说了半天,也就是我母亲在怀天宇的时候身体太弱,才让天宇胎里不足,是也不是?”
杜先生答道:“是,也不是。”
萧天阳一介武将,哪有耐心听他这样说话,即刻带着些怒意道:“赶紧照实说来。”
“宸安王爷确实是因为梅妃娘娘身子不好,才会胎里不足。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但梅妃娘娘的身子弱,却是其他的原因。”
这话一出,萧家三兄弟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齐声道:“什么原因!”
“梅妃娘娘当年产下宁北王时年方十七,身体强健,何以在第三年再怀上陛下时,却日日需要喝药?”
萧天赐与萧天阳对视,没有出声。凌云用力捏了捏萧天宇愈加冰冷的手,同样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杜先生继续道:“陛下又有没有想过,当时先皇同样身体康健。虽还有珍妃,和两个婕妤,梅妃却几乎占据了先皇多数的时间。”
“而梅妃娘娘为何直到十年后才再度有孕?且孕中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别人三月之后便能正常进食,而梅妃娘娘却一直吐到生产之日?”
当时梅妃一查出有孕,先皇便开心到单独拔了四个太医照顾。无奈梅妃身子太弱,日日将吃食尽数吐个干净。
全靠当时的杨云舒,几乎日日陪在她身边。亲自哄着她吐完再吃,吃完又吐。只怕萧天宇根本就捱不到生出来,便会胎死腹中。
故此,萧天宇对杨云舒如今的罪孽才怀有恻隐之心。
杜先生话里的意思,在场所有人已不必再猜。
“查,给我查!”萧天赐忽然咬着牙道。他握紧的拳头重重捶在膝头,呼吸急促。
“陛下,您又有没有想过…”杜先生再次慢悠悠的抛出一个更有重量的问题:
“您又有没有想过,您跟定北王只相差一年半的年纪。为何,定北王如此高大魁梧,身体壮如猛虎。而您的差别却如此之大?”
身高体型的差异,没有任何人想过,萧天赐原本只是以为自己更像母亲,才不如兄长身材高大。
面对萧天赐探寻的目光,杜先生道:“陛下的身形或许是随了梅妃,可您幼时同样隔三差五便会生病……”
的确,萧天赐五岁之前,也同样三不五时,汤药不断。
“为何?”萧天赐眯起他带着钩子的凤眼,那目光里已然浸上了杀气,再没有那总会不经意流露着的媚惑。
“因为,因为……”杜先生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更加小心地道:“因为梅妃娘娘在陛下尚在腹中时,便已中了毒!”
这句话如天雷劈下,石破天惊!
萧天宇被凌云握紧的手剧烈一震,凌云立刻更用力的回握过去,坚定地看了他一眼。用力量告诉他——我在!
萧天阳虎目圆瞪,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在身旁茶几上,震得茶碗跳了两下掉到地上,“咣当一声,碎成几块。:
“你是说,我母妃的死,是有人蓄意加害!!”他声如炸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杀气。而他用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杜先生只听说定北王脾气大,还从来没见过他在人前发火。这一下,把跪着的他吓得一个激灵,跪立不稳屁股歪到一边。
萧天赐猛地从椅中站起,案几上的茶碗同样被袖子带起的风,摇了两下,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好听的脆响。
萧天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杀意暴涨,却又在一霎间消散殆尽。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坐回椅子上。
须臾间,他的脸色已经从震怒平复到看不出一丝喜怒。
“我母妃中的,是何种毒?”不怪萧天赐疑心,什么人、什么仇、什么毒,能够慢慢的下了十年?
“寒石散。”
这三个字如冰锥刺耳——寒石散,又名无忧丹。
萧家三兄弟岂会不知此物?名字听着好像能让人身心愉悦,实际上,却是蚀骨销魂的慢毒。前朝历代,不知多少王公贵族被它榨干了血肉,形销骨立而亡。
谁能想到,这裹着糖衣的剧毒,竟被日日掺在自己母妃的饮食里,长达十数年!
“梅妃娘娘的饭食里,每次加的量极少,故……无人发现……”杜先生说出每一个字都字斟句酌,就怕哪一个字没说对,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萧天赐拧眉看向他。
杜先生身子一抖,俯首道:“回禀陛下,单从饮食记录上看,确实天衣无缝。但将梅妃娘娘的起居录,太医院脉案,与膳房记录三者对照。草民才得以窥得其中端倪。”
“…此人…用了长达十年的时间,让寒石散之毒深深浸入梅妃娘娘的身体…实在…”
说完,杜先生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虽极力压制,他的呼吸仍然既深且急。
萧天赐眯起他的勾魂凤眼,杀机沉入眼底。他勾起嘴角道:“有劳杜先生继续为宸安王悉心诊治。你尽心竭力,功不可没。安顺。”
“奴婢在。”
“赏黄金千两,赐京城宅院一座。即日起,准其太医院自由行走之权。随意查阅一切典籍医案,所需人物物资,一律优先供给。”
“是。”
杜先生还没从萧天阳的震怒中缓过神,便得了赏,竟惊得一时呆在当场。直到凌云用脚踢他,他才猛然醒转,俯身磕头谢恩。
杜先生身子发飘,被跟来的小太监扶着,随安顺公公出了屋。
萧天阳铁青着脸,忽的起身,单膝跪下,道:“臣告退!”说完,竟没等萧天赐点头,便几步跨出了屋。
他一出屋,屋里三人便听到“咚”,“咣嘡”,“哗啦”……一连串的声响。大概是萧天阳怒极,一路砸着东西出门。
萧天宇眼里带泪看向萧天赐,“哥,我,没见过娘亲…”
凌云让他的话刺得心头一痛,握着他的双手再次收紧。
萧天赐同样,让他这一句话刺得眼眶发红。只不过,做为兄长和帝王,他此刻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半分脆弱。
“弟妹,”萧天赐这次没有以君臣之礼来称呼凌云,他深深看了一脸煞白的萧天宇,目光最终落在凌云身上。
“天宇交给你,母妃的事,我自会查清楚。”
“恭送皇上。”
“起驾……”
萧天赐离开,萧天宇顿时颓然地倒向床头,他目光无比空洞,“云儿,听嬷嬷说,娘亲很善良…从不,苛待下人…”
凌云喉头一紧,眼泪涌上了泪,却找不到一句能安慰萧天宇的话。她只能坐得近了点,用力搂着他的肩膀。
萧天宇出神地看向那扇刚刚关上的房门,喃喃道:“二皇兄说,娘最会做点心了,她做的花生酥又香又甜……”
“三皇兄说,娘给我绣的虎头帽,被他不小心弄坏了,宫里的绣娘也补不好……”
“父皇曾说过,二皇兄似他。三皇兄的眉眼,生得最似娘亲。而娘亲的聪慧,是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的……”
他顿了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极淡的光彩,轻声道:“父皇还说…我这点心思灵巧,倒全随了她……”
门缝里吹进一阵大风,烛火脆弱的闪了几下,几乎就要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