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薛明蕙坐在床畔，手中握着一块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的额头。水早已冰凉，她却浑然不觉，未曾更换。春桃站在帐外，端着空药碗，迟迟不敢迈入。
她知道小姐已整整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清晨喂下的药又被尽数吐出。谢珩唇色发青，指尖冰冷。薛明蕙为他把脉，手指微微颤抖，脸上却无半分波澜。她收回手，打开药箱，逐一翻看药瓶，拿起又放下，神情凝重。
“不够。”她低声说，“这些药，都不管用。”
帘子被掀开一角，春桃轻声劝道：“小姐，您歇一会儿吧，让我来守着。”
“你去烧些热水。”薛明蕙没有抬头，“再拿块干净帕子。”
春桃咬了咬唇，默默转身离去。
帐中重归寂静。薛明蕙望着谢珩的脸，伸手探入袖中，指尖触到那方旧帕。边角早已磨破，她轻轻取出，放在膝上。帕角有一片干涸的血迹，颜色乌黑，如陈年墨痕。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梦中的园子，石桌上的纹路缓缓旋转。她努力回想谢珩倒下的那一瞬，胸口顿时闷痛难当。喉间一甜，她侧头轻咳，一口鲜血落在帕上。
血迹缓缓晕开，与旧痕交融。她睁眼低头，忽然一怔——
帕上的纹路变了。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丝线，而是一幅清晰的图景：一座陡峭山崖，崖缝深处长着一株草，叶片如锯齿，根部泛着银光。那草生在背阴石隙，周遭寸土皆无，唯有坚硬岩壁。
她认得这草——断肠雪。医书记载，此物可解百毒，但世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形。采药者须攀绝壁，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即便抵达，也需徒手抠入石缝才能取出。
她凝视良久，指尖渐渐收紧，捏住帕角。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春桃回来了。她掀帘而入，一眼看见小姐脸色不对，手中的铜盆几乎脱手。
“小姐？”
“你去睡吧。”薛明蕙将帕子迅速藏入怀中，“今晚不必守夜。”
“可是……世子这边……”
“我知道该做什么。”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出去时，把帘子挂好。”
春桃犹豫片刻，终究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烛火摇曳。薛明蕙起身走到药箱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小包药粉，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传说能让垂死之人多撑一时。她取出看了看，又缓缓放回。
她不愿靠这个续命。
她要的是能让谢珩醒来的药。
她回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手冷得像冰，指尖毫无血色。她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去，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她声音极轻，仿佛耳语，“如今，轮到我了。”
她站起身，走向铜盆，舀起冷水洗脸。寒意刺面，她却毫不退缩。撩起长发，重新挽成发髻，插上木簪。换下染血的衣裳，披上月白色披帛。动作虽缓，却一丝不乱，沉稳如常。
一切收拾停当，她回头望向床上的人。
他依旧静卧不动。
她走近，在他耳边低语：“等我回来。”
言毕，转身向外走去。
刚掀开帘子，春桃便迎了上来。
“小姐要去哪儿？天还没亮呢！”
“我去寻一味药。”她平静道，“只有我能找到。”
“那我陪您一起去！”
“不行。”她摇头，“你留下照看他。若他醒来，便喂些水，别让他乱动。”
春桃急切道：“外面有北狄残兵，还有野兽，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薛明蕙未答，只将手探入袖中，紧紧握住那方染血的帕子。
春桃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噤声。
眼前的小姐再不是往日那个温婉柔弱的闺秀。她身姿挺直，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天边微光初现，映在她脸上，透出坚毅决绝。
“这药叫断肠雪。”她终于开口，“生在悬崖石缝，极难寻得。我去，是因为我认得路。旁人去了，不过是白白送命。”
“可您的身子也不好，万一……”
“我不去，他活不了。”她打断道，“你说，哪个更重要？”
春桃低下头，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地面。
薛明蕙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听话。守好他。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迈步前行。
地面湿滑，鞋底踩出细微声响。山风自谷口吹来，刺骨寒冷。她拉紧披帛，脚步未停。
春桃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行至营地门口，她忽然停下，仰头望向最高的那座山峰。山顶隐于云雾之中，不见路径。
她伫立片刻，继续前行。
路过哨岗，士兵认出她，想拦又不敢上前。她径直走过，无人敢问。
出营门后，山路陡峭。她走得不快，却步步沉稳。风吹乱了发丝，她也不曾理会。
身后传来呼喊。
“小姐！等等！”
是春桃追来了。
她停下，转身。
春桃气喘吁吁，手中抱着一个布包。
“我给您带了药和干粮。”她将布包塞进薛明蕙手中，“还有绳子，绑在腰上，安全些。”
薛明蕙接过，点头致意。
“谢谢。”
“您一定要回来。”春桃紧紧抓住她的手，“您答应我。”
她看着春桃的眼睛，声音轻却坚定：“我答应你。”
随即松开手，转身踏上山路。
石阶狭窄，一侧是嶙峋山岩，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她一步一步向上，毫不迟疑。
太阳缓缓升起，光芒洒在山顶的薄雾上。她行至半山腰，回首望去。
营地已缩成一片小点，宛如地上一方布巾。她凝望数秒，收回目光。
前方的路更加险峻。
她一手扶住突出的岩石，一手紧攥布包，稳步前行。
风势愈烈。
她走得很慢，但从不曾停下。
一只手攀住岩壁凸起，另一只手护住胸前的帕子。
脚下一滑，几颗碎石滚落深渊，许久才听见回响。
她站定，轻喘一口气。
抬头望去，山顶仍隐于云中。
她抬起脚，踏上下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