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的眼皮沉重地掀开,眼前模糊的光影缓缓聚焦。
思绪还沉浸在方才与华枬荒诞的争执中,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虚幻。
“周大人,您醒了?”
周平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官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坐在榻边,三根手指稳稳搭在他的腕脉上。
太医见他醒来,仔细端详了他的面色,才缓缓收回手,捻须沉吟道:
“周大人,您此番受伤着实不轻啊。外伤虽经处理,但内里元气损耗极大,五脏皆受震荡。方才……您的心脉之气骤然衰竭,近乎停滞,这才导致突然晕厥,情况甚是凶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万幸,您根基深厚,心脉虽弱,却始终未绝,如今已自行恢复搏动,实乃万幸。只是……”
老太医面色凝重:“此番损耗,非比寻常。若不好生调养,恐会留下病根,折损寿元。”
他提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嘱咐:“下官这就为您开具方子,以老山参吊住元气,辅以紫丹参、当归养血复脉,再合以茯苓、白术固本培元。汤药需每日一剂,连服半月,不可间断。”
写罢,他将药方交给一旁的随从,又对周平郑重叮嘱:
“周大人,切记,一月之内,务必静养,绝不可妄动真气,更不可与人动手。
需得饮食清淡,情绪平和,待元气渐复,再徐徐图之。否则,心脉再次受损,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回天了。”
太医提着药箱躬身退出大帐,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余下远处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与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周平没有动弹,依旧直挺挺地躺着。
目光失焦地凝望着灰扑扑的帐篷顶,仿佛能穿透那层毡布,看到虚无的苍穹。
他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又带着点认命般的调侃:
“华枬啊……”他顿了顿,“你这下手……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华枬的声音立刻在脑海中响起:“哼!活该!谁让你……谁让你乱看的!”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回想起刚才那“惊鸿一瞥”,又带上了点气急败坏:“不知羞耻!”
周平抬起还能动的右手,疲惫地揉了揉依旧有些发闷的胸口,感觉那颗重新有力跳动的心脏似乎也随着主人的情绪微微加快了节奏。
他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精彩,带着点生无可恋:
“这还只是上个厕所……那以后我洗澡可咋办?”
他几乎能预见到那惨烈的场景:“你总不能每次都让我心脏停跳吧?”
华枬沉默了一瞬,随即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
“闭上眼!”
“……”周平被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
他望着帐篷顶,长长地、认命般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
“唉……现在可真是,身不由己了。”
大军在野马渡休整三日后,终于拔营启程,朝着此次和亲的最终目的地——火罗王都黑石城迤逦而行。
队伍浩浩荡荡,旌旗招展,但队伍中的周平却与这雄壮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骑在马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有气无力地随着马背的起伏摇晃着。
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缺乏血色,短短半个月的路程,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漫长而艰难。
他甚至有好几次因为体力不支,在马背上晃了晃,险些一头栽落下来,幸亏身旁的兵士眼疾手快扶住。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他体内的真气,如同彻底泄了气的皮球,空空荡荡,枯竭沉寂。
任凭他如何尝试凝神内视,催动法诀,丹田与经脉之中都感觉不到丝毫气感,更没有半点自行恢复的迹象。
这种力量尽失、如同凡人的虚弱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他感到不安与焦灼。
所幸,这半个月的行程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没有刺客骚扰,没有妖兽袭击,连天气都格外晴好。
队伍顺利地穿越草原,距离那座闻名遐迩的黑石城越来越近。
然而,这份外表的顺遂,反而让周平心中那缕不安的阴霾,愈发浓重起来。
当队伍越过最后一道缓坡,远方的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那便是黑石城。
初望之下,它不像一座城,更像一头匍匐在无垠碧绿草原上的庞大黑色巨兽。
城墙并非中原常见的青砖或夯土,而是由无数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
石质粗粝,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城墙高耸入云,形态嶙峋陡峭。
带着一种原始、蛮荒而坚不可摧的压迫感,仿佛已经在此地屹立了千万年,默默注视着草原的枯荣与王朝的兴衰。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与柔和的草原风光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宛如一个格格不入的、来自远古的怪物。
然而,随着队伍渐渐靠近,先前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印象却被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所取代。
巨大的黑色城墙上,此刻披红挂彩,无数火罗王族的烈焰图腾旗与象征和平的彩带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城门洞开,门楣上悬挂着用草原最珍贵的鲜花和锦缎编织成的巨大花环。
城门口以及延伸进去的街道两旁,站满了身着节日盛装的火罗百姓,他们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手中挥舞着小小的花环。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奶酒的醇厚以及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近乎喧嚣的喜庆气氛。
这座草原上的黑色怪物,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和亲队伍,被精心装饰一新。
仿佛一头被强行套上了华丽鞍鞯的洪荒巨兽,努力展现出友好与欢庆,却依然难掩其骨子里的那份野性与沉重。
当和亲队伍的先锋仪仗抵达那巨大的黑色城门下时,低沉雄浑的号角声从城头响起,如同巨兽的喘息,宣告着贵客的来临。
队伍在无数火罗民众好奇、审视、乃至夹杂着几分野性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入城内。
脚下是坚硬的黑色石板路,被无数车马行人磨得光滑如镜。
街道远比想象中宽阔,足以容纳数架马车并行,但此刻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首先是开道的火罗精锐骑兵,他们身着锃亮的皮甲,披着象征王庭的猩红披风,头盔上装饰着狼尾或鹰羽,神情肃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维持着秩序。
紧随其后的,是大齐的送亲仪仗。
高举着龙旗与符节的骑士们在异国他乡维持着天朝上国的威严。
乐师们奏响了悠扬典雅的中原礼乐,只是这丝竹之声在火罗人狂野的欢呼与号角声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柔弱。
核心自然是七公主那架极其华丽的凤辇。
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车舆以金银装饰,雕刻着凤凰牡丹。
四周垂着薄如蝉翼的纱幔,隐约能看到其中端坐的窈窕身影。
火罗民众对于这位来自遥远富庶之邦的公主充满了好奇,欢呼声、议论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那层纱幔。
五皇子李成戟与亲王巴特尔并辔而行,位于凤辇稍前的位置。
他面色平静,偶尔向道路两旁颔首致意,尽显皇子风范,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仔细打量着这座异国王都的每一个细节。
周平、韩厉等人则混杂在队伍中后部的护卫队列里。
周平强打着精神,控着缰绳,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过分的虚弱。
他感受着体内依旧空空如也的丹田,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那些热情洋溢却又暗藏彪悍的面孔。
扫过那些看似喜庆、实则如同给黑色巨兽披上的伪装般的彩饰,心中的那缕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长。
这座城,这气氛,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队伍在万众瞩目下,沿着贯穿城市的主干道,缓缓向着城市中心,那座最为宏伟、同样由黑色巨石垒砌的王宫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