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风在陆远手中,没有一丝颤抖。
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温热的掌心,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
台下,是一片死寂的海洋,海洋上漂浮着上千张惊魂未定的脸。恐惧、困惑、茫然,种种情绪交织,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处舞台中心的人崩溃。
陆远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从第一排那些面色惨白的政商要人,到最后一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媒体记者。
他等,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逃避地聚焦在他身上,等那股由恐慌引发的骚动彻底平息,被一种更深沉的未知所取代。
然后,他开口了。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系统,清晰、沉稳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不疾不徐,没有慷慨激昂的宣告,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安抚,就像一位老朋友在晚宴后,准备说几句体己话。
“请大家不要惊慌。”
“首先,我代表星海市市委、市政府,向在座的每一位,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陆远微微欠身,一个标准的鞠躬。
这个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他们预想了无数种开场,或是强硬的警告,或是官方的通报,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谦逊的道歉。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们不得不以这样一种略显唐突的方式,中断了这场本应充满温情与荣耀的慈善盛会。打扰了大家的雅兴,也让各位受惊了,对此,我深表歉意。”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瞬间拉近了与台下众人的心理距离。那种被强权冒犯的抵触情绪,在这一记柔拳之下,悄然化解了大半。
“但是,”陆远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变得锐利,“我同样要代表星海市一千三百万市民,向在座的每一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衷心的感谢!”
台下的人群彻底懵了。
从道歉到感谢?这又是什么路数?
陆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继续说道:“因为你们每一个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参与并见证了一次,对我们这座城市,乃至对我们国家安全,都具有重大意义的行动。”
“你们用你们的镇定,你们的配合,为我们编织了一张最严密、最华丽的天罗地网。你们用你们的掌声和光环,为我们引出了一条潜伏在星海市最深处,伪装得最完美的毒蛇。”
“你们,都是功臣。”
轰——
这番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功臣?我们?
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惊恐和茫然,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而又激动的神情所取代。
原来,我们不是被殃及的池鱼,我们是……诱饵?是计划的一部分?
一个刚刚还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的富商,此刻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一位差点晕厥过去的贵妇,也停止了颤抖,眼神里甚至闪烁起一丝兴奋的光芒。
陆远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将一场可能引发巨大恐慌和负面舆论的突发事件,重新定义为一场全民参与、并肩作战的伟大胜利。这是最高明的危机公关,也是最有效的舆论引导。
“大家今晚看到的,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一场战争的终章。一场没有硝烟,却早已在我们身边打了无数个日夜的战争。被带走的人,不是什么慈善家,而是披着慈善外衣,啃食国家利益,出卖国家安全的蛀虫和叛国者。”
陆远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具体的案情,因为涉及国家机密,我无法在此详述。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当一切尘埃落定,当真相可以公之于众时,你们会为自己今晚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
他举起手中的麦克风,像举起一面旗帜。
“现在,请大家有序配合现场工作人员的安排,进行身份核实后,分批离场。今晚发生的一切,请大家严守秘密。这不是请求,这是作为一名公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我代表国家安全部门,再次感谢各位的理解与支持!”
说完,他再次向台下深深鞠躬。
这一次,台下不再是死寂。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从稀稀拉拉,到响彻全场。
这掌声,不再是献给什么虚伪的“慈善家”,而是献给刚刚经历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切,献给这位站在台上,以一己之力,瞬间扭转乾坤的年轻书记。
人们的眼中,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敬畏,是信服。
……
与宴会厅里的掌声雷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地下数百米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
这里,只有极致的安静。
陈敬之坐在特制的审讯椅上,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白色高级定制西装,已经满是褶皱,沾染了灰尘。他头顶那盏巨大的无影灯,散发着冰冷的光,将他脸上每一条因为绝望而扭曲的肌肉纹理,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已经不是“陈代表”,也不是“海龙王”,他只是一个编号为734的犯罪嫌疑人。
审讯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
没有拷问,没有逼供。
周卫国和刘建军只是坐在他对面,将一份份文件,一张张照片,如同一张张扑克牌,不紧不慢地,摆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有他与境外情报人员在海外秘密接头的照片,精确到年月日。
有他名下一个秘密账户与“海蛇”组织资金往来的银行流水,每一笔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有卧底“阿豪”从他保险柜里拍到的那本行贿账本的高清复印件,上面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在南江省官场引发一场十二级地震。
甚至,还有他二十年前,为了抢夺第一桶金,亲手将合作伙伴推下货轮的原始卷宗。
一张又一张,一件又一件。
这些他以为早已被岁月和金钱掩埋的罪恶,如同被从坟墓里挖出的尸骨,被一一陈列,暴露在惨白的光下。
陈敬之的心理防线,在宴会厅被陆远击溃后,在这里,被彻底碾碎。
他从最初的沉默不语,到后来的浑身颤抖,再到最后的嚎啕大哭。
那个纵横一生,视人命如草芥的枭雄,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我说……我全都说……”
当他抬起头,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最后的尊严,都成了一种奢望。既然如此,那就拉着更多的人,一起下地狱。
他要报复,报复那些曾经从他这里拿了好处,却在他倒台时只会作壁上观的“盟友”;他也要报复那个高高在上,将他当成棋子,此刻却对他不闻不问的“海蛇”组织。
一场酣畅淋漓的“顺藤摸瓜”,正式开始。
根据陈敬之的供述,一张覆盖了全国二十多个省市,涉及能源、金融、高新科技、军工等多个领域的庞大间谍网络和走私链条,清晰地浮现在国安部门的面前。
其网络的复杂和渗透之深,让在场的所有老国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晨四点,当陈敬之吐出最后一个字,瘫软在审讯椅上时,一份由周卫国亲笔签发的最高等级行动指令,已经通过加密线路,传达到了国家安全部的总指挥中心。
一场代号为“净网”的雷霆行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同一时间,京城。
一座安保严密的四合院内,一名正在伏案批阅文件的中年男人,被紧急敲门声打断。他接过下属递来的一份标有“特急”字样的密报,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凝重。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沉声道:“接总指挥室,启动‘净网’一级预案。”
同一时间,西北某戈壁深处的军事基地。
一名负责某项尖端武器研发的首席工程师,在睡梦中被叫醒。当他看到床前站着的几位不速之客,和他手中那张冰冷的逮捕令时,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同一时间,南方某国际金融中心。
一家着名跨国投行的副总裁,刚刚结束与情妇的狂欢,走出酒店,便被两名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一左一右地“请”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同一时间,东北某重工业城市、华中某交通枢纽、西南某边境口岸……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国家机器的强力运转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全国范围内同时收紧。
无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抓捕行动,如同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海蛇”组织深植在中国体内的各个毒瘤。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光鲜亮丽、身居高位的“社会精英”,从他们的豪宅、办公室、豪华酒店里被带走。许多人直到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潜伏得太久,伪装得太好,以至于他们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另一重身份。
天亮了。
当第一缕阳光再次照亮星海市时,这场席卷全国的抓捕风暴,已基本尘埃落定。
“海蛇”间谍组织在中国境内经营了十几年,耗费了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情报和走私网络,在一夜之间,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核心成员、外围人员、被腐蚀的内线……从上到下,被连根拔起,无一幸免。
国安总指挥中心,捷报频传。
周卫国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看着上面那些代表“海蛇”据点的红灯,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变成代表“已清除”的绿色,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将,也忍不住眼眶发热。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行动的胜利。
这一战,至少能保国家相关领域的十年平安。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同样一夜未眠,此刻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年轻人。
窗外的晨曦,透过玻璃,洒在陆远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情安详。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年轻人,用一场堪称疯狂的“斩首”大戏,撬动了这盘惊天动地的棋局。
周卫国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陆远的肩膀。
陆远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询问。
周卫国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
“陆远同志,辛苦了。”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份刚刚从京城总部传真过来的文件,递给了陆远。
“这是……总部的嘉奖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