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轰炸机残骸如同一个巨大的、锈蚀的谜题,沉默地横亘在黑暗与水流之间。陈岁安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推测和疑问相互碰撞,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日本人为何要将如此庞大的飞机弄到这地底深处?又为何会以这样一种近乎坠毁的姿态躺在这里?
“光在外面看,看不出个所以然。”陈岁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对身旁同样震惊的张抗美说道,“得进去看看,里面或许有线索。”
张抗美点了点头,两人深吸一口气,抓住机身上锈蚀的抓手和断裂的蒙皮边缘,小心翼翼地攀爬上那巨大而倾斜的机翼。机翼表面湿滑,覆盖着滑腻的苔藓,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来到机舱入口,舱门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沉默的嘴。
陈岁安打头,弓着腰,钻进了机舱内部。手电光柱扫过,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与死寂。机舱内锈迹斑斑,许多仪表盘和设备都已被拆走,只剩下空洞的支架和纠缠在一起、如同黑色肠子般的破损线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挥发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腐朽的气息。座椅的皮革早已脆化开裂,随着他们的脚步,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几乎是空无一物。
看来,在坠毁后,这架飞机经历过有组织的搜刮或清理。
然而,当手电光扫向机头主驾驶座的位置时,两人的呼吸同时一窒。
在主驾驶座上,赫然靠着一具干瘪的尸骸!
尸身穿着早已褪色、但依稀能辨出款式的飞行员制服,整个人因为多年的潮湿和微生物作用,已经严重腐烂、干缩,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暗褐色的皮革质感。他头上的飞行帽歪在一边,露出部分头骨。但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那张开的嘴巴——张得异常之大,几乎撕裂了嘴角的肌肉和皮肤,形成一个永恒凝固的、黑洞洞的呐喊姿态。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极致恐怖,或者经历了某种极度的痛苦,从而发出了这无声的、却震撼人心的最后嘶吼。
这具尸体,与他们在落水洞发现的郭汝明尸体状态截然不同,却同样透着不祥。
“妈的……”张抗美低声咒骂了一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工兵铲。
陈岁安强忍着不适,仔细查看了座椅周围,除了尸体和固定他的安全带,没有发现任何日志、地图或个人物品。这最后的见证者,除了那绝望的姿态,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两人退出驾驶舱,在相对宽敞些的机舱中部找了个地方坐下。机身外,暗河的水流声依旧轰鸣,但他们暂时安全了。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需要喘息,也需要等待——等待老K或者其他人可能到来的救援,或者,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就在陈岁安几乎要在这单调的水声和机舱的霉味中昏昏欲睡时——
“呜——呜——呜——!”
一阵尖锐、急促、连绵不绝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外面的黑暗空间中猛然响起!这声音极具穿透力,盖过了水流的咆哮,带着一种工业时代的、冰冷的紧迫感,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什么声音?!”张抗美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陈岁安也瞬间清醒,心脏狂跳。这警报声……绝非自然之声!
两人顾不上多想,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出机舱,回到冰冷湿滑的机翼上。低头看向下方的暗河——
只见之前还汹涌澎湃、几乎与机翼平齐的河水,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降!
水位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拉扯着,飞快地远离机身,露出下方更加潮湿、布满深色水渍和贝类附着的河床岩壁。原本被水流淹没的部分机体和那张拦住他们的铁网,也渐渐显露出来。
“水位在降!怎么回事?”张抗美惊呼。
陈岁安脑中灵光一闪,结合那熟悉的警报声,一个念头浮现:“是水坝!刚才的警报是水坝开闸放水的特征警报!日本人……他们在这地下暗河里,修建了一座可以控制水量的大坝!”
这个发现让他们既震惊又感到一丝希望。有水坝,就意味着有控制系统,有通道!
随着水位迅速下降,原本难以通行的河床部分显露出来。二人不再犹豫,小心地从飞机残骸上爬下,踩着湿滑、凹凸不平的河床,朝着水流奔涌的方向,也就是推测中水坝的位置,快步跑去。
脚下是冰冷的岩石和淤泥,四周是不断下降的水位线和裸露出的、更加狰狞的洞穴岩壁。他们跑了大概一百多米,绕过一处突出的岩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道巨大、雄伟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如同神话中支撑大地的巨墙,横亘在河道尽头!它巍然耸立,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渗水形成的深色污渍,但整体结构看起来依然坚固无比。这,就是控制着这条狂暴暗河的地下大坝!
二人抬头仰望着这人类工业力量的宏伟造物,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在这深入地底的世界里,竟隐藏着如此规模的工程奇迹(或者说,是恶魔的杰作)。
他们很快发现了嵌在坝体上的检修铁梯。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踩上那锈迹斑斑、但依然坚固的铁梯,开始向上攀爬。他们很想看看,这大坝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
爬了约莫二三十米,终于抵达了坝顶。坝顶很宽,足以让卡车通行,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轨道和固定装置的痕迹。
然而,当他们站稳身形,将目光投向大坝的另一侧时,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语言,甚至包括呼吸,都在那一刻被眼前所见彻底剥夺了。
大坝的另一面,不仅仅是一个瀑布。
那是一片……深渊。
暗河水从他们脚下的闸门出口奔泻而出,形成一道巨大的瀑布,向下坠落。但奇怪的是,如此巨量的水流倾泻而下,竟然听不到一点水流撞击水面或崖壁应有的轰鸣声!那画面是动态的、磅礴的,但声音却被某种东西吸收了,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遥远异界的背景嗡鸣。那水流,就像是落入了无底的黑洞,被无尽的虚无所吞噬。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的是,不仅是瀑布的下方,包括大坝前方、左右,目光所及的一切空间,都完全是一片虚无的、绝对的漆黑。手电光射出去,光线仿佛被某种粘稠的黑暗物质吞噬了,照不出任何物体的轮廓,甚至连“距离”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那感觉,不像是在一个洞穴里,而更像是站在了宇宙的边缘,前方是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纯粹的“无”。
就在他俩被这超越理解的景象震撼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时——
“轰!”
大坝上方的某个位置,突然传来了发电机启动的沉闷响声,紧接着,两盏功率巨大的探照灯骤然亮起,雪亮的光束如同两柄巨剑,猛地刺向眼前的无边黑暗!
这应该是当年日军设置的固定探照灯,不知为何此刻被启动了。
光柱凝聚而笔直,带着一种执拗的力量,试图撕裂这永恒的夜幕。然而,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即使在这明显是军用级别、探照距离至少能达到两千米的强光照射下,前方的黑暗依旧没有丝毫让步!
光束义无反顾地射入黑暗,一开始还能保持形态,但超过某个无法确定的距离后,光芒便开始衰减、弥散,最终,在极远处的黑暗中,变成了一条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亮线,然后……彻底消失了。
没有反射,没有漫射,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光线,就像是被那虚无本身吞噬、消化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已经无法用“巨大”来形容了。这个地底深渊的规模,完全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它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或者本身就是地球内部一个无法解释的、物理规则失效的诡异空间。
此时此刻,陈岁安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日本人要千辛万苦,甚至可能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将一架“深山”重型轰炸机运到这地底深处。
他们竟然想飞到这片深渊里去!
这个念头疯狂至极,却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为了探索(或利用)这片无法用常理度量的虚无,才需要动用飞机这种能够跨越巨大空间的工具。
就在这明悟带来的寒意尚未消散之际,新的异变发生了。
只见从那片吞噬光线的深渊底部,一团巨大、粘稠的灰色浓雾,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开始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上飘升。雾气翻滚着,弥漫着,所过之处,连探照灯的光束都似乎变得暗淡、扭曲。
陈岁安顿觉不妙,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起了在落水洞发电机旁,看到的那具郭汝明工程师的尸体——那牙龈发黑、痛苦抽搐的惨状!
“不好!这雾……这雾八成有毒!快走!”陈岁安嘶声吼道,一把拉住还在震惊中的张抗美。
那团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灰色毒雾,正不紧不慢地,向着大坝顶端蔓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