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 120年，密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埃与绝望混合的霉味，取代了往日里上等亚麻线与仕女们指尖香膏交织的芬芳。马利奥大师，这位被誉为“密尔之手”的蕾丝匠人，枯坐在一张蒙尘的橡木工作台前。他那双曾能穿引世间最纤细丝线、织就云朵般梦幻蕾丝的双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面前铺开一道斑斓的光带。光带中央，静静躺着一小块蕾丝。
那不是他的作品。
他的作品，那件耗费了他整整一年心血，为潘托斯一位总督女儿准备的结婚头纱，此刻正像一团被遗弃的蛛网，蜷缩在角落的木箱里。就在昨天，总督的管家派人送来了一封措辞礼貌却冰冷刺骨的信，以及一笔远超约定的、带有羞辱性质的“违约金”。他们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
马利奥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块替代品上。它来自那个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所有自由城邦的【翡翠商会】。
那是一块完美的、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神明的造物。它轻如叹息，薄如蝉翼，上面的图案是一种马利奥闻所未闻的、层层叠叠的螺旋花叶。最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份完美。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结点，都精准到了超越人类极限的程度。他用尽毕生经验，也无法在上面找到任何一丝手工的痕迹，哪怕是最微小的瑕疵。它不像是由人手织就，更像是从一棵神圣的植物上，自然生长出来的花边。
更致命的是，镶嵌在蕾丝边缘的，是几缕比月光更皎洁、在阴影中会散发着微弱柔光的丝线。商会的人管它叫“月瓣棉”。这已经不是技艺的范畴了，这是魔法，是神迹！
而这样一块足以让他这样的“大师”耗费数月心血才能仿制一角的造物，【翡翠商会】的报价，仅仅是他那件头纱的十分之一。
“大师，”他最得意的弟子，年轻的安东尼奥，声音干涩地站在门口，“城里最后三家染坊今天也关门了。他们的染料，根本卖不过商会带来的那些‘彩虹之瓶’。”
马利奥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这间曾有二十多名学徒、日夜回响着穿针引线声的工坊，正在死去。学徒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有的去了码头当苦力，有的，则成了【翡翠商会】在密尔开设的巨大铺面里，一名负责打包货物的伙计。
讽刺。
“他们说……商会在招募懂得纺织的人，”安东尼奥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愧疚与渴望，“薪水很高，而且……还提供一日三餐。”
马利奥闭上了眼睛，干瘪的眼皮下，是两颗滚烫的泪珠。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是如何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徒，凭借着一双巧手与不眠不休的努力，最终被总督亲自授予“密尔之手”的称号。那是他一生的荣耀。他曾以为，这门手艺会像海塔尔家族的高塔一样，代代相传，永不褪色。
可现在，一座看不见的山，从东方压了过来。它甚至没有展现出刀剑或火焰，只是倾泻下了一些“商品”，就将他和他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连同他们那可怜的骄傲，一同碾成了齑粉。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块“帝国蕾丝”。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他将它凑到眼前，试图从那神迹般的纹理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绝望”的完美。
“安东尼奥。”马利奥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在，大师。”
“去吧。”
“大师……”
“去吧，”马利奥重复道，没有回头，“至少……别饿死。”
当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工坊彻底陷入死寂时，这位老人终于伏在工作台上，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不是在为自己失去的财富而哭泣，而是在为一门传承了数百年的、在他手中走向终结的艺术，谱写最后的挽歌。
里斯，香料之都，爱之女神的领地。
奥罗·赞达里斯的私人庄园里，空气中飘浮着足以让任何凡人沉醉的复合香气。这位里斯最有权势的香料商人，此刻却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手中那个小巧的、由翠绿色水晶制成的香水瓶。
瓶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行用通用语书写的、优美典雅的品名——【世界树之泪】。
又是【翡翠商会】！
奥罗将一滴香水轻轻点在手腕上，闭上眼睛。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冽香气，瞬间钻入他的鼻腔，仿佛不是通过嗅觉，而是直接渗透进了他的灵魂。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花香、果香或木香的组合。那是一种……更本源，更纯粹的气味。像是雨后初晴的森林，又像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充满了生命与希望的喜悦。
最可怕的是，当这股香气散开，他那因为连日亏损而焦虑不堪的心绪，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奥罗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这不是香水！这是魔法！是能直接操控情绪的巫术！
他家族的生意，建立在对全世界香料产地的垄断之上。他拥有最稀有的盛夏群岛月华之花，他掌握着来自亚夏阴影之地的迷梦草，他能调配出让七国贵妇们一掷千金的“里斯之爱”。他以为，自己在“欲望”这门生意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世界树之泪】的出现，让他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贤主，”他的首席调香师，一位有着瓦雷利亚血统的、高傲的女人，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账本，“这个月，我们所有顶级香水的销量，下跌了九成。九成！那些贵族夫人们，现在只想要‘世界树之泪’。她们说，闻过那种味道，其他的香水都像是马厩里的臭味。”
奥罗挥了挥手，示意她闭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状况的严重性。【翡-翠商会】的“商品”，不仅仅是品质更好，它们的产量……简直匪夷所思。
就拿这种【世界树之泪】来说，根据他安插在潘托斯的探子回报，【翡翠商会】的宝船，每一次靠岸，都能卸下数千箱。数千箱！奥罗知道，制造一小瓶顶级的“里斯之爱”，需要上百名技术娴熟的奴隶，花费数周时间，从上万朵娇嫩的花瓣中萃取精华。而对方的产量，仿佛那种神圣的香水，是从某条永不枯竭的河流里直接灌装出来的一样。
这还怎么竞争？
“我们分析不出它的成分，贤主，”调香师的声音带着哭腔，“它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植物。我们尝试模仿，但调配出的东西，连它万分之一的神韵都没有。”
“滚出去！”奥罗暴躁地吼道。
房门被惊恐地关上。奥罗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华贵的丝绸长袍在他身后拖曳，如同他此刻烦乱的心绪。他想到了自己那建立在层层债务之上的奢华生活，想到了那些向铁金库借贷时签下的、用灵魂作抵押的契约。如果香料生意崩溃，他会在一夜之间，从受人敬仰的贤主，变成一个连奴隶都不如的穷光蛋。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属于里斯人的、淬了毒的狠厉。既然在商品上无法战胜他们，那就只能……用里斯人最擅长的方式了。
他走到书桌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支小巧的、仿佛由黑曜石雕刻而成的羽毛笔。他铺开一张羊皮纸，笔尖蘸了蘸一种无色无味的墨水，开始飞快地书写。
他要联络密尔和泰洛西的那些“朋友们”。这场席卷而来的“帝国瘟疫”，受害的绝不止他一个。这些贪婪而又愚蠢的鬣狗，是时候联合起来，去咬断那头东方巨龙的脚筋了。至少，也要咬断它伸过来运货的商船龙骨。
当嫉妒的毒酒开始酝酿，没有人会是无辜的。
泰洛西，雇佣兵之城，盔甲与利刃的故乡。
佐洛·巴格利安大君的家族兵工厂，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荣耀之一。百年来，无数柄雕刻着他家族纹章的斧头与铠甲，从这里的熔炉中诞生，装备了狭海最勇猛的战士。
但此刻，兵工厂内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佐洛，这位以自己身上虬结的肌肉与战斗伤疤为傲的泰洛西大君，正与他手下最顶尖的几位盔甲大师，围着一块铁砧。铁砧上，放着一件缴获来的、看似平平无奇的精灵钢臂甲。
臂甲的样式很简单，没有任何花哨的雕刻，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金属的暗色。但在火光的映照下，其表面会隐约流淌过一层极淡的、如同翡翠般的幽光。
“再试一次！”佐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
一位身材最为魁梧的铁匠，深吸一口气，抡起一柄重达百磅的、专门用来测试硬度的特制钢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件臂甲。
“铛——！”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工坊。火星四溅。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当他们再次睁眼看去时，集体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柄由泰洛西最精纯钢材打造的测试锤，锤头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凹痕。而那件单薄的臂甲，依旧静静地躺在铁砧上，除了被锤击处那层翠绿幽光似乎更亮了一些，竟是……毫发无损。
“诸神在上……”一位年迈的盔甲大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信仰崩塌的恐惧，“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已经是他们连续第七天的尝试了。他们用斧头砍，用长枪刺，用强酸腐蚀，甚至用熔炉的高温去灼烧。但这件臂甲，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嘲笑着他们所有努力的幽灵，顽固地保持着它那完美的形态。它不仅坚不可摧，而且重量只有同体积泰洛西板甲的一半。
“情报说，这东西，他们叫它‘精灵钢’。”佐洛的声音冰冷得像铁砧上的臂甲，“而且……【翡翠商会】已经开始向一些大型的佣兵团，兜售由这种‘精灵钢)打造的……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泰洛西的经济命脉与军事声望，几乎完全建立在其发达的军火工业之上。他们为次子团打造华丽的头盔，为暴鸦团定制符文战斧，为风吹团提供最可靠的鳞甲。雇佣兵们之所以愿意支付高昂的价格，就是因为泰洛西的装备，是质量的保证，是战场的护身符。
可现在，一种更轻、更坚固、性能全面碾压他们所有产品的“精灵钢”，居然开始“量产”了。
“一个星期前，‘金袍’佣兵团的团长，取消了我们一份价值三万金龙的全身板甲订单。”佐洛从怀里掏出一份情报，狠狠拍在铁砧上，“他们从【翡翠商会】那里，用几乎相同的价格，为他们的核心成员，购买了三十套‘精灵钢’半身甲和头盔。据说，‘金袍’团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泰洛西的盔甲是艺术品，而晨曦帝国的东西，是能救命的真家伙’。”
工坊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佐洛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几个大师急促的喘息声。
“能救命的真家伙……”佐洛重复着这句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曾经对他们卑躬屈屈的佣兵团长们，未来会用怎样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仿佛已经看到，泰洛西那飘扬着分叉胡须的旗帜，在整个雇佣兵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廉价的、过时的笑话。
这不是商业竞争，这是掘根。
那个该死的晨曦帝国，那个藏在瓦雷利亚迷雾里的怪物，它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系统性地摧毁三女儿王国赖以为生的所有根基。密尔的蕾丝，里斯的香水，现在，轮到他们泰洛西的盔甲了。
“大君，”一位大师颤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我们模仿不了这种技术。他们的锻造方式，不属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那更像是……神明的工作。”
“模仿？”佐洛冷笑一声，他拿起那件冰冷的臂甲，感受着上面传来的、令人绝望的坚实质感，“当豺狼已经咬住了你的喉咙，你要做的不是去学习它如何撕咬，而是用尽一切办法，敲碎它的牙齿！”
他的眼中闪烁着属于战士的、嗜血的光芒。
“传我的命令，备上一艘最快的船。我要亲自去一趟里斯。”他沉声道，“既然生意场上赢不了，那我们就回到我们最熟悉的游戏规则上来。”
战争、掠夺、与背叛。这才是自由城邦永恒的旋律。
里斯，爱之宫殿的一间密室之内，熏香的味道浓郁得有些发苦，却依然掩盖不住三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名为“恐慌”的酸腐气息。
密尔的蕾丝与织物行会总长，莱斯托·马尔文，这位曾经因为能用一根丝线换回一袋金币而骄傲的商人，此刻面色灰败，不停地用一块丝绸手帕擦拭着额头的冷汗。他的手帕，是他亲手监督制作的、最顶级的密尔产物，但现在，他看着它，只觉得刺眼。
泰洛西的大君，佐洛·巴格利安，双臂抱在胸前，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但他紧绷的二头肌与不断抽动的眼角，暴露了他内心的狂怒与焦躁。
而这场秘密会议的主人，里斯的香料大亨，奥罗·赞达里斯，则优雅地晃动着杯中那来自盛夏群岛的金色美酒，试图用这种姿态来掩饰自己指尖的微颤。
“够了，莱斯托，”奥罗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故作镇定，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我们聚在这里，不是来听你哭诉你的织布机又生了多少锈。说点有用的。”
“有用的？”莱斯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还有什么比破产更有用？我的朋友们，我们正在破产！密尔的纺织业已经死了！那些该死的精灵，他们卖的蕾丝和地毯，比我们的工匠用命织出来的还要好一万倍，价格却只有我们的几分之一！城里的女人们现在以穿戴‘精灵造’为荣，她们说，那上面有‘世界树的祝福’！祝福？我呸！那是恶魔的诅咒！”
“冷静点，”佐洛低沉的声音如同战鼓，“你的蕾丝死了，我的盔甲也坏了。我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将目光转向奥罗，“所以，你把我们叫来，想必已经有了打算。”
奥罗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打算很简单。既然他们的商品，都是通过海路运到潘托斯和各大港口的……那么，只要让他们的船，到不了岸，不就行了？”
莱斯托的哭诉声戛然而止，他的小眼睛里亮起一丝贪婪的光。
佐洛则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海盗？”
“为什么不呢？”奥罗摊开双手，笑得像一只偷到腥的狐狸，“石阶列岛那些饿疯了的家伙，只要给足了钱，他们连巨龙都敢射。我们三家联合起来，难道还凑不出让他们心动的价码吗？【翡翠商会】的船，每一艘都满载着无价的‘奇迹’，那可是一座座移动的金山。只要我们放出风声，悬赏击沉或俘获他们的船只，你觉得那些海盗会不动心？”
“这是在向晨曦帝国宣战！”佐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他是个战士，不是刺客，他更倾向于正面的对决。但他也知道，以三女儿王国现在的实力，正面挑战那个拥有巨龙和神明的帝国，无异于自杀。奴隶湾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不，不，我的朋友，”奥罗摇了摇手指，“这不是宣战，这是‘商业纠纷’。海盗是无主的，他们抢劫谁，与我们里斯、密尔和泰洛西有什么关系呢？帝国就算再强大，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他们只会疲于奔命地护航，他们的运输成本会无限增高，他们的商品，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价格优势。到时候，市场，还是我们的。”
莱斯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帝国商船在海盗的围攻下燃起大火，而他自己的工坊则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佐洛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看来最有效、也最安全的办法。他虽然鄙夷这种背地里下刀子的行径，但为了泰洛西的荣耀，为了不让家族的兵工厂变成一堆废铁，他别无选择。
“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人，”佐洛提醒道，“我听说，他们的船队里，有真正的精灵战士护航。”
“所以才需要我们三家一起出钱！”奥罗眼中闪烁着狂热，“我们要雇佣最大、最疯的狗！我们要让他们用人命去填！十艘船不行，就一百艘！我不信，那些长耳朵的精灵，还能刀枪不入不成？”
“好！我同意！”莱斯托第一个拍了桌子，肥胖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红光，“密尔愿意出一百万金龙！”
佐洛看了看奥罗，又看了看莱斯托，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泰洛西跟了。但我们不仅要出钱，还要提供我们最好的武器。我要让那些海盗，用泰洛西的弩炮，去射穿精灵的脑袋！”
“这才像话！”奥罗满意地笑了起来，他举起酒杯，“那么，为我们即将重获新生的生意，也为了那些该死的‘商品’永远沉在海底……干杯！”
三只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杯中的美酒，在三个各怀鬼胎的男人眼中，都映照出了一抹猩红的、如同鲜血般的色泽。
他们饮下的，是嫉妒的毒酒。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杯毒酒，不仅会毒死敌人，更将燃起一场他们谁也无法承受的、来自神明的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