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从医棚出来时,天刚亮。
几个孩子蹲在门口石阶上,拿炭条在地上画圈。一个瘦脸老汉拄着拐杖路过,瞥了一眼,嘀咕:“又不是神仙,哪能人人都救回来。”
话音没落,东头王家媳妇抱着娃冲过来,嗓门都劈了:“秋蘅姑娘!我娃退烧了!昨儿还咳得撕心裂肺,今早睁眼就能喝米汤了!”
医棚帘子一掀,秋蘅走出来,伸手探了探那孩子的额头,点头:“脉稳了,再服两剂,养着就行。”
人群哗地围上来。
“真的好了?”
“可不是!你看这小脸,红扑扑的!”
有人抹起眼泪,有人转身就往自家跑,“赶紧把咱娘那份药热上!”
沈微澜没说话,只把手里那碗药递给旁边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老人哆嗦着手去接,指尖碰到碗沿,突然跪下了。
“姑娘……我们一家五口,三个病着,您一口水都没断过……”
“起来。”沈微澜弯腰扶她,“药管够,人要自己争口气。”
春棠拿着账本走过来,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昨晚清点工分,有十七户主动去后山采艾草,运石灰的也多了六车。”
“该补的补,该奖的奖。”沈微澜看着远处几户人家正拿石灰水刷墙角,“让他们知道,出一份力,就有一份回报。”
中午日头高照,村中央空地上摆了三张木桌。
冬珞用炭笔在厚木板上画了几幅图:一个人捂嘴咳嗽,黑点飞出去落在别人碗里;另一幅画着脏布泡在水里,冒出缕缕黑气。
“看清楚了!”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病从口鼻进,脏东西沾了布,不煮不晒,照样害人!”
底下人伸长脖子瞧。
“那咋办?”有个年轻媳妇问。
“布要煮。”秋蘅站出来,手里拎着一条湿麻布,“水开了扔进去,滚三刻钟。晾在外面,别堆一块。”
她又指了指嘴:“戴面罩,吃饭前洗手,屋里常开门窗。”
“谁教我们做?”有人喊。
“我来。”一个清瘦少年举手。他是最早康复的那个,脸色还有点白,但站得笔直。
接着又有三四个人跟着应声。
沈微澜点点头,“每五户一组,推个牵头的。每日报病情、领药、监督洒石灰,都归他管。做得好,工分翻倍。”
春棠立刻拿出新册子,“名字报上来,我记着。”
不到半个时辰,九个互助组全立了起来。
下午西头李家婆媳吵起来,媳妇嫌婆婆不肯换口罩,婆婆骂她信外人不信祖宗。夏蝉听见动静赶过去,还没开口,隔壁组长提着桶石灰水进来。
“大娘,您孙女昨儿发高烧,是谁连夜背去医棚的?是您儿媳。”他把桶往门前一放,“现在她让您戴个布罩,您就说她不孝?要我说,这才是真孝顺——想让您活命啊。”
老太太愣住,低头看看脚边那双补了又补的鞋,忽然抹了把脸,“……是我糊涂。”
傍晚,谢云峥从村后巡完防回来,站在医棚外看了会儿。
沈微澜正蹲在地上教几个孩子怎么绑布罩,手指笨拙地绕着带子。一个小丫头试了三次都没系好,急得快哭,她也不恼,重新拿起布条。
“像这样,绕一圈,打结,再绕耳后。”她声音轻了些,“你们学会,回去教爹娘。”
谢云峥走近几步,“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小时候嬷嬷讲过一句‘疫起于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忘。”
他沉默片刻,转身对随从道:“今晚加派两人守夜,火塘不能灭。”
入夜,村里比前些日子亮堂。
不少人家门口挂起了灯笼,有些是纸糊的,有些是旧陶碗盛油点灯芯,歪歪斜斜,却一盏接一盏亮着。
夏蝉巡更到北巷,看见一位白发老头坐在火塘边,手里捏着块炭,在地上写写画画。
“您这是干啥呢?”
老头头也不抬:“记我家今日发热几度,咳了几声,明早好上报。”
“您孙子不是好了吗?”
“可隔壁赵家还躺着两个。”他顿了顿,“我识字不多,但记得住数字。这点事,还能做。”
夏蝉没再问,默默把自己的火把插在路边,多留了一盏光。
医棚里,烛火摇晃。
沈微澜翻着今日各组交上来的记录单,字迹歪斜,内容却详实:某户体温降了,某人咳痰转稀,谁家孩子开始吃饭……她一页页看过,最后停在一张纸上。
上面写着:“张寡妇家小儿,昨夜惊厥,喂药后安睡至今晨,未复发。”
她轻轻吹了口气,把纸压平,夹进册子里。
春棠进来送热水,见她还在看,忍不住说:“您也歇会儿吧,明天还得查房。”
“再等等。”她指着其中一行,“这三个组连续三天零新增,也没漏报,该给他们加半斤米。”
“已经记上了。”春棠笑了笑,“刚才王家兄弟来领工分,听说要奖励,非要把自家省下的两块粗布捐出来做面罩。”
沈微澜怔了一下,嘴角慢慢动了动。
秋蘅收拾完药材走进来,轻声说道:“人心,有时候比药还灵。”
冬珞靠在门框上,摩挲着刻有‘二组联络人 杨氏’的小木牌。
“明天我想教他们认字。”她说,“至少,能把自家人的名字写清楚。”
夜深了,医棚外脚步声渐少。
沈微澜起身走到门口,望着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谢云峥不知何时已离开,只留下一件披风搭在椅背上。
她没去拿,只是站着。
远处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紧接着是女人轻哄的声音,还有锅盖掀开的响动——有人在熬预防汤。
一个男人打着哈欠从屋檐下起身,提着灯笼往下一户走,“老规矩,量体温,报情况。”
沈微澜退回案前坐下,提起笔,在册子末尾添了一句:
今日无亡者。
春棠进来收灯,看见那行字,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她没说话,轻轻合上册子。
“你说,”沈微澜忽然开口,“咱们带来的药箱,还能撑多久?”
春棠坐回小凳,低声道:“按现在的用量,四十天。要是再有大爆发……二十天就得见底。”
“那就在这二十天里,教会他们自己活。”
春棠抬头看她,“可万一……我们走了呢?”
沈微澜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
外面风刮了一下,烛火晃了晃,映得她半边脸明,半边暗。
“没人说我们要走。”她慢慢写下新的一行标题:互助组运行细则(初稿)。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少年冲进来,脸上全是汗,“沈姑娘!南边三家同时发烧,最高烧到烫手!但他们按您说的,先喝了预防汤,现在……现在人都清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