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音坟场逃出来的第三天,靴底的血痂已经磨透,露出红肉。荒原尽头突然隆起道灰黄色的山梁,梁上没有草木,只有密密麻麻的孔洞,像被虫蛀过的骨头。风从孔洞里钻过,发出“呜呜”的声响,仔细听,竟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那是‘盐哭山’。”阿砚的声音带着水汽,像从水底冒出来的,“山肚子里是座老盐矿,三十年前塌了,埋了一百七十三个矿工。人都说,矿里的盐吸了太多冤魂,变成了‘尸盐’,见血就活。”
我摸了摸腰间的刀,刀柄上还沾着坟场的黑泥。山梁脚下有个被藤蔓掩盖的洞口,藤蔓是灰黑色的,叶子边缘卷成锯齿状,凑近了能看见叶肉里嵌着细小的盐粒,折射着惨白的光。洞口飘出股咸腥气,像海水混着腐肉的味道,吸进肺里,喉咙像被盐粒刮过一样疼。
“进去看看。”我攥紧玉佩,碎口处的血痕在咸湿的空气里微微发烫。阿砚没应声,或许他早在坟场就没跟上来——这一路,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响,像踩着块湿透的裹尸布。
钻进洞口的瞬间,咸腥气陡然变浓,几乎凝成实质。洞壁是青灰色的岩石,表面覆盖着层薄薄的白霜,用刀刮下来一看,不是冰,是细小的盐粒,盐粒里混着些暗红色的纤维,像干枯的血筋。洞道很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头顶不断有盐粒簌簌落下,掉进衣领里,化出些黏腻的水痕,像汗,又像泪。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洞道突然开阔,出现个篮球场大的矿洞。洞顶垂着无数根盐柱,长短不一,像冰棱,却泛着淡淡的粉红。盐柱尖端挂着些半透明的结晶,里面裹着模糊的人影,有的蜷缩着,有的伸出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矿渣。
“哗啦——”
头顶的盐柱突然断了根,砸在地上碎成齑粉。粉末里滚出颗东西,圆滚滚的,裹着层白盐。我用刀拨开盐壳,心脏猛地一缩——是颗眼球,虹膜已经被盐蚀成灰白色,但瞳孔里还嵌着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我挥手,像在求救。
就在这时,矿洞深处传来“滴答”声,不是水,是盐粒砸在盐地上的声响,节奏均匀,像有人在数数。我朝着声音走去,脚下的盐层越来越软,踩上去像陷进腐肉里,偶尔能踢到些硬东西,弯腰一摸,是根指骨,指节处还缠着圈生锈的铜线——矿工常用的那种,用来系矿灯的。
“滴答”声突然停了。
矿洞尽头出现道石门,门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盐吃血肉,影吃魂”。门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门轴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面浮着层盐花,像撒了把白糖。
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臭混着盐味扑面而来,差点让人作呕。门后是间更窄的矿道,两侧的岩壁上嵌满了尸体,都被盐层包裹着,像琥珀里的虫子。他们的姿势千奇百怪,有的张大嘴,有的手刨脚蹬,皮肤被盐蚀成了青灰色,但五官还能看清,眼睛都圆睁着,盯着矿道深处。
最骇人的是,每个尸体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拖在盐地上,影子边缘不是模糊的,而是像用刀刻出来的,锋利得能割伤人。更诡异的是,影子在动,像活物一样往矿道深处爬,影子的手指在盐地上划出细密的沟痕,沟痕里很快渗出盐水,亮晶晶的。
“它们在找‘盐心’。”阿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带着哭腔,“矿工们说,矿心有块会跳的盐,吃了能活下来……可那根本不是盐,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阵“咯吱”声打断。前方的盐地上,一个影子突然停下,猛地回头——那影子的形状和我一模一样,只是轮廓边缘泛着血红。它缓缓站起身,没有五官的脸上,突然裂开道缝,像嘴,对着我“笑”。
我的头皮瞬间炸了。这一路我都刻意避开光源,影子明明该淡得几乎看不见,怎么会……
低头一看,我的影子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浓,正顺着盐地往那个影子爬去,速度越来越快。我想后退,脚却像被钉住了,低头发现,盐地已经变软,像融化的猪油,正顺着靴底往上爬,裹住我的脚踝,冰凉刺骨,像无数根盐针往肉里钻。
“盐吃血肉……”岩壁上的尸体突然齐齐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盐腌过,“影吃魂……”
他们的眼睛里流出盐水,顺着盐层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溪,朝着矿道深处流去。那个和我一样的影子已经爬过来了,它的手搭上我的脚踝,冰凉的,带着股咸腥味。我挥刀砍去,刀刃穿过影子,却劈在盐地上,溅起的盐粒落进眼里,疼得我瞬间睁不开眼。
等我揉掉眼泪,发现影子已经爬到我的膝盖,它的“脸”贴着我的大腿,缝状的嘴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滴在盐地上,立刻冒出白烟。岩壁上的尸体开始剧烈晃动,盐壳纷纷剥落,露出底下的腐肉,腐肉里爬满了白色的虫,虫身上裹着盐粒,看起来像会动的盐晶。
“在那!”阿砚的声音带着狂喜,指向矿道尽头。那里有块拳头大的东西嵌在岩壁里,通体血红,像颗凝固的心脏,表面覆盖的盐层正在剥落,每剥落一点,就发出声类似心跳的“咚咚”声。
是盐心!
我刚要冲过去,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的疼。低头一看,盐地已经没过小腿,那些白色的虫顺着盐层往上爬,钻进我的裤管,咬得皮肉生疼。那个影子也已经爬到我的腰,它的“手”掐住我的喉咙,没有力气,却带着种冰冷的吸力,像要把我的魂魄从喉咙里拽出去。
“影吃魂……”影子的嘴里传出无数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带着哭腔,“陪我们……都陪我们……”
岩壁上的尸体开始往下掉,砸在盐地上碎成块,露出里面的骨头,骨头上刻着名字,有的已经被盐蚀得模糊,有的还清晰——“王老五”“赵二柱”……每个名字后面都刻着个日期,都是三十年前矿难那天。
我挥刀砍向自己的影子,这一次,刀刃竟碰到了实体,发出“咔嚓”声,像砍在冻住的肉上。影子的“手”松开了,它的轮廓开始扭曲,边缘渗出些黑色的液体,落在盐地上,冒起更多的白烟。
“快!盐心在融!”阿砚嘶吼着。
我忍着疼往前冲,盐地已经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像扯掉块肉。离盐心还有几步远时,突然发现它不是嵌在岩壁里,而是长在具尸体的胸腔里——那具尸体穿着件蓝色工装,胸口破了个洞,盐心就堵在洞里,还在微微跳动,表面的盐粒像汗珠一样往下掉。
尸体的脸突然动了动,眼睛慢慢转向我,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它已经爬到我的胸口,正张开“嘴”咬向我的心脏。
“是……你?”尸体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你也……被影缠上了……”
我这才看清,尸体的脸竟和我有七分像,只是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他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矿灯,灯座上刻着个“陈”字——和我的姓一样。
“爹……”我喉咙发紧,不知为何会吐出这个词。
尸体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被盐蚀得发黑的牙:“找到……替身了……”
他的手猛地伸出,抓住我的手腕,往他胸口拽。盐心的跳动越来越快,表面的盐粒掉得更急,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肉,像颗活生生的心脏。我的影子已经爬到脖子,它的“嘴”贴上我的耳朵,无数个声音钻进脑子里:“跳吧……让它跳……”
我看着盐心,突然明白阿砚没说完的话——这根本不是盐,是三十年前矿难时,最后个死者的心脏,被盐腌了三十年,活了过来,靠吸食活人的影子活下去。
影子的“嘴”咬了下来。
我猛地拔刀,不是砍向影子,而是刺进那具尸体的胸口,贯穿了盐心。
“噗嗤”一声,盐心破了,流出些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却带着浓烈的咸味。尸体的手松开了,眼睛里的光慢慢散去,化作两滩盐水。我的影子发出声凄厉的尖叫,轮廓迅速变淡,最后化作滩黑水,渗进盐地里消失了。
盐地开始融化,脚下的盐层变软,像化掉的糖。岩壁上剩余的尸体也开始融化,化作盐水往矿道深处流去,带着那些刻着名字的骨头,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胸口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痕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血。阿砚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或许他从来就没存在过,只是盐矿里的冤魂模仿出来的幻影。
矿洞开始震动,盐柱不断往下掉,砸在地上碎成齑粉。我爬起来往洞口跑,身后传来盐心最后的跳动声,越来越慢,最后“咚”的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跑出盐哭山时,天已经黑了。山梁上的孔洞还在“呜呜”作响,只是听起来不再像啜泣,像叹息。靴底的红肉沾了盐,疼得钻心,但影子贴在地上,安安静静的,不再乱动。
我回头看了眼盐哭山,它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具侧卧的尸体,山梁上的孔洞里渗出些淡淡的红光,像无数只眼睛,正慢慢闭上。
风里的咸腥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熟悉的香——是娘种的栀子花的味道。我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它又开始发烫,像有颗小小的心脏在里面跳动。
或许,下一个地方,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