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师大会那雷鸣般的“万胜”余音,似乎还缭绕在京郊的上空,数万大军便已化作一条钢铁巨龙,在无数百姓的夹道瞩目中,缓缓向北开拔。
京郊的官道,从未如此拥挤过。
打头阵的,是孟阔麾下的奉节军。这些从西北边陲抽调回来的汉子,甲胄或许不如禁军光鲜,但一个个面容黝黑,眼神沉毅,身上那股子从沙场里滚出来的血腥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们沉默地走着,脚步沉重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所有观望者心坎上。
紧随其后的,是雷万钧的龙卫军。作为禁军中的王牌,他们的出场无疑要华丽得多。明晃晃的盔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连成一片晃眼的银色海洋。军士们个个身材魁梧,气势如虹,那股子天子脚下、御林亲卫的傲气,即便是在此刻,也丝毫未减。雷万钧骑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上,那身量,简直像座移动的铁塔,不时还咧着大嘴,跟路边某个相熟的公侯挥手致意,显得豪迈不羁。
再往后,便是周勇率领的捧日军,军容严整,步伐划一,展现出了禁军应有的高昂士气与严明纪律。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队列中段,赵勇率领的神机营。
这一营的画风,与前后所有军队都截然不同。他们没有统一的明亮铠甲,许多人甚至只穿着方便活动的劲装,外面套一件皮坎肩。但他们每个人都斜挎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短柄火铳,腰间挂满了鼓鼓囊囊的皮质弹药包。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队伍中那上百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
从车辙的深度和拉车挽马那吃力的模样来看,车上装的东西,显然沉重无比。
“诶,你们说,那车里装的到底是啥宝贝疙瘩?盖得这么严实。”路边的茶楼上,一个富商伸长了脖子,好奇地问同伴。
“谁知道呢?听说是武安侯爷捣鼓出的什么新式军械,厉害着呢!”
“何止厉害!我可听我那在兵部当差的远房表舅说了,当初在城外试炮,一炮下去,半个山头都平了!这车里拉着的,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的‘神威大炮’!”
“嘶——”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百姓们敬畏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神机营前方,那几匹并辔而行的骏马之上。
左侧为首的,是此次北伐的正印主帅,枢密使韩琦。他年过五旬,须发已有些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身戎装,尽显儒将风范。他神情严肃,目光凝视着前方,似乎在思索着此战的万千变化。
而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的,正是此次北伐的副帅,苏哲。
苏哲依旧是一身朴素的玄甲,只是在外面加了一件象征副帅身份的赤色披风。
这般气度,让无数前来送行的名门闺秀,看得是异彩连连。
大军行至十里之外,早已搭建好的一座高大彩棚,出现在众人眼前。
彩棚之下,龙旗招展,华盖如云。
当朝官家赵祯,竟亲自率领太子以及文武百官,在此为大军设宴饯行!
“臣等,恭迎陛下!”
韩琦、苏哲等人慌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身后雷万钧、孟阔、周勇、赵勇等一众将领也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行军中大礼。
“众卿平身。”赵祯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亲自走下彩棚,来到韩琦和苏哲面前,亲手将二人扶起。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韩琦身上,带着无限的信任与倚重:“韩相公,国之安危,尽付于卿。此战,万望慎重。”
韩琦老眼微红,重重一拜:“老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不破辽贼,誓不还朝!”
随后,赵祯的目光转向了苏哲,眼神复杂了许多,既有欣赏,又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托付的期盼。他拍了拍苏哲的臂膀,那坚实的触感让他稍稍心安。
“苏卿,你总是能给朕带来惊喜。这一次,朕不求惊喜,只求……你能将这些大宋的好儿郎,安然带回。”
苏哲心中一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真的将士卒的性命放在了心上。他躬身行礼,语气却不似韩琦那般沉重,反而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陛下放心,臣已经跟将士们算过账了。”
“哦?算账?”赵祯一愣,就连旁边的太子和一众大臣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是啊。”苏哲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臣跟他们说了,一级军功赏田百亩,抚恤金翻两倍,伤残了朝廷养一辈子。这笔买卖,朝廷可是要大出血的。所以啊,为了给陛下省点钱,臣怎么也得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才划算。死一个,臣都觉得亏得慌。”
这番话说得实在“大逆不道”,把军国大事,说成了斤斤计较的生意经。
周围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表情都有些扭曲。就连一向严肃的韩琦,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然而,赵祯却听懂了。他先是愕然,随即,那双略带疲惫的眼中,迸发出了由衷的笑意。他指着苏哲,笑骂道:“你啊你!满朝文武,就你这个滑头,敢跟朕这么算账!”
笑声过后,他脸上的忧色尽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知道,苏哲这番看似“市侩”的言语背后,是对数万将士生命最真切的承诺。
“好!朕就等着你,带着这数万能给朕省钱的功臣,凯旋归来!”赵祯转过身,对身旁的内侍喝道,“取酒来!”
内侍连忙捧上三只巨大的金杯,斟满了御酒。
赵祯亲手将其中两杯,递给了韩琦和苏哲,自己则端起了最后一杯。
“朕今日,以此杯薄酒,为十万大军壮行!愿我大宋,旗开得胜,愿我将士,早日凯旋!”
说罢,他一饮而尽,而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将手中的金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金杯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韩琦与苏哲对视一眼,眼中同时燃起了熊熊烈火,二人同样一饮而尽,齐齐将金杯摔碎于地!
“不破敌寇,誓不还朝!”
“不胜不归!”
身后,七万大军,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万胜!万胜!大宋万胜!”
就在这出征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一阵急促得仿佛要踏碎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传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背插令旗的斥候,骑着一匹几乎快要跑散架的战马,正以一种不要命的速度,冲向送行的人群。
那匹马的口鼻间,已经喷出了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力竭的征兆。
“报——!!!”
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了冲天的呐喊。
斥候在距离彩棚数十步外,猛地勒住缰绳,那匹战马悲鸣一声,前蹄一软,竟直直地跪倒在地,将他重重地甩了出去。
那斥候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到御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而急促:
“八百里加急!河北……河北急报!!”
气氛,瞬间凝固。
方才还热血沸腾的场面,顷刻间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根小小的竹筒。
一名枢密院的官员快步上前,接过竹筒,检验火漆无误后,迅速将其呈给韩琦。
韩琦的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他颤抖着手,掰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帛书。
只看了一眼,韩琦那张素来镇定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一片煞白!
“相公?”苏哲心中一沉,上前一步。
韩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帛书,递了过来。
苏哲接过,目光迅速扫过。
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辽军铁骑,攻破雄州、霸州两座坚城……五月二十,雄州、莫州破……五月二十五,霸州失手,辽军前锋,已兵临河间府城下!河间府守军不足两万,被十万敌军围困,危在旦夕!河北路……河北路局势,已糜烂至此!!”
帛书,从苏哲的手中,无力地滑落。
周围的文武百官,凡是看到帛书内容的,无不骇然失色!
太快了!辽军的动作,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快得多!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雄州、霸州,这两座河北重镇,竟然在短短半月之内,相继失陷!如今,连作为河北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河间府,都已岌岌可危!
送行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赵祯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幸好被身旁的太子及时扶住。他看着苏哲和韩琦,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哲抬起头,与韩琦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讯息。
没有时间了。
原定的行军计划,必须改变!
苏哲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御座的方向,沉声说道:
“陛下!事不宜迟,臣请旨,全军,立刻转为急行军!日夜兼程,驰援河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