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的临时医疗站蜷缩在岩壳凹陷的最深处,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这里远离起源之井那无处不在的嗡鸣与能量压迫,却仍被其阴影笼罩。几盏功率被压至最低的应急灯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曳,光线虚弱得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液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不知是来自老旧的设备,还是顾夜寒体内那正在异变的血液。维生装置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冰冷、精准,如同一首为濒死者敲响的无情安魂曲。
顾夜寒躺在中央那台特制的维生舱内,像一具被献祭的苍白祭品。
舱内注满了淡蓝色的、富含氧气与营养基质的维持液,本应是生命延续的温柔摇篮,此刻却成了禁锢他、映照他痛苦的透明囚笼。靠近起源之井,如同在他体内引爆了一颗深埋的炸弹。那被称作“凝血病”的宿疾,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彻底失控。
蓝黑色的血液不再满足于从崩裂的伤口渗出。它们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全身的毛孔中泌出!起初只是细微的墨色丝缕,如同在水中晕开的墨滴,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但很快,这美感便被迅速扩张的不祥阴影取代。墨迹疯狂蔓延、交织,在淡蓝色的营养液中化作一团团翻滚的、活物般的污浊。不过片刻,整个维生舱内的液体已变得深沉如夜,近乎墨黑,只能勉强看到他那具苍白躯体在其中沉浮的模糊轮廓,如同溺毙于自身血液中的幽魂。
而他胸口——那处因移植机械心而留下的、狰狞如蜈蚣般的陈旧疤痕周围——景象更为骇人。蓝紫色的结晶化区域不再安于疤痕的界限,它们像是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贪婪的冰霜藤蔓,顽强地向上朝着他脆弱的脖颈咽喉攀附,向下朝着腰腹区域侵蚀。那结晶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而锐利的光泽,与周围污浊翻滚的蓝黑色血液形成了诡谲而恐怖的对比,仿佛两种不同的毁灭力量正在他体内争夺主导权。
剧痛。
并非持续不断的钝痛,而是一波波毫无预兆袭来的极致痛苦狂潮。每一次都如同体内引爆了一颗微型的超新星,释放出撕裂一切的冲击波,试图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碾碎、蒸发。
感觉……像是血管内被强行灌注了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液态金属,然后在万分之一秒内凝固、结晶,生长出无数带着倒刺的冰锥,从身体最深处疯狂地穿刺、扩张!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超负荷尖啸,传递着被碾磨、被灼烧、被冻结的混乱信号。肌肉纤维不受控制地痉挛、绷紧,如同拉满后即将断裂的弓弦,又在极致的痛苦下产生细微如蜂鸣般的颤抖。骨骼深处传来被无形力量缓慢碾磨、被酸性物质侵蚀的嘎吱哀鸣,那是结构正在从内部崩坏的预告。
他紧咬着牙关,牙床因过度用力而崩裂,渗出的血丝瞬间便被周围更具侵蚀性的蓝黑色液体吞噬、同化。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扭曲的活蛇般暴突而起,皮肤下的搏动剧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将更多的蓝黑之血喷溅出来。他的身体在粘稠的维生液中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试图回归胚胎般的自我保护姿态,却被冰冷的固定带残忍地束缚,被迫舒展着承受这全方位的凌迟。
维生舱侧面的全息监测屏上,代表疼痛指数的曲线早已化作一道疯狂飙升、几乎冲破显示屏顶端的尖锐赤红峰峦,数值远远突破了理论上人类所能承受的安全阈值,正持续发出低沉、却如同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警报声。刺目的红光规律地闪烁着,映照着石盾那张粗犷脸庞上无法掩饰的凝重,以及旁边医疗员眼中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他们能修复创伤,对抗感染,却对这种源于血脉和未知能量的内部崩解束手无策。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灼烧灵魂般的痛楚海洋中浮沉,时而抛上浪尖,时而沉入深渊。
浪尖之上,他被剧痛赋予了一种扭曲的“清晰”。他能异常清晰地“听”到自己细微血管被内部生长的结晶硬生生撑裂的噼啪轻响,能“看”到那蓝紫色的、带着死亡美感的纹路正如同地图上的侵略者,一寸寸蚕食、覆盖他最后生机的版图。视野里充斥着混乱的色块与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撕裂感。
当剧痛的浪潮暂时退去少许,留下的并非喘息之机,而是因极度痛苦和生理性缺氧所带来的、更深沉的眩晕与无边黑暗。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冰冷粘稠的无底深渊坠落,仿佛提前品尝到了死亡那寂静而虚无的滋味,一种比剧痛更令人恐惧的终结。
在这极致痛苦撕裂出的、短暂而混乱的间隙里,一些破碎的画面如同溺水者眼前闪过的走马灯,偶尔划过他几乎被烧灼殆尽的意识残片——
林蔷薇转身时,那决绝而孤独的背影,发梢划过的弧度带着一丝他未能抓住的凉意。
她义无反顾踏入那扭曲不稳定能量通道时,纤细身影被狂暴光流瞬间吞没、撕扯的景象。
还有……他自己,在意识被黑暗彻底攫取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冰冷、坚硬,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东西,塞进她柔软掌心的瞬间触感……那触感,此刻竟比全身的结晶穿刺更为清晰。
这些画面如同暴风雪中短暂燃起的火星,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巨大的悲伤亮起,却又迅速被新一轮汹涌而来的、冰锥穿刺与内脏碾磨交织的剧痛狂潮无情扑灭。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维生液不仅提供了维持生命的基质,也成了最有效的隔音屏障,将他所有可能爆发的嘶吼、呻吟、乃至灵魂的哀嚎,都禁锢在这具正从内部崩坏、被蓝黑之血和冰冷结晶共同侵蚀的残破躯壳之内。
唯有监测屏上那持续闪烁、触目惊心的疼痛警报红光,以及维生舱内不断加深、扩散、翻滚的墨色,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灵魂正在经历着何等残酷的、源自其血脉与生命根源的酷刑。
石盾隔着高强度聚合物制成的舱壁凝视着里面那片翻滚的墨色与其中若隐若现的苍白身影,一双拳头死死攥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他清晰地记得林蔷薇离去前那沉重而信任的托付,也明白顾夜寒此人对于“摇篮”可能存在的、难以估量的价值。但此刻,面对这种由内而外、近乎凌迟般的痛苦展示,任何鼓舞的言语、任何已知的医疗手段,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有某种残忍的意味。
他们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如同被迫的观众,在这距离起源之井最近的人造壁垒边缘,见证一个灵魂在血与晶体的双重酷刑中,挣扎着,试图维持那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生命火光。
而这摇曳的微光,在这片愈发深沉的蓝黑墨色与冰冷结晶的包围中,不知还能坚持燃烧多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