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那条通往幽州的官道,在林澈一行人身后,被彻底染成一片死寂的白色。
路的尽头,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破开风雪,出现在视野里。
幽州。
越是靠近,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就越是浓烈。
城门下,几个穿着破烂甲胄的士兵有气无力地倚着墙根,面黄肌瘦。
他们看见林澈,看见那口格外扎眼的黑色棺材,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便又垂了下去。
连盘问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
“咯吱……咯吱……”
林澈拖着棺材,走进了城门。
他身后的几位老仆,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城内,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街道两旁,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骨。
活着的,也与死了无异。
他们蜷缩在墙角,用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林澈的脚步很稳。
他走过一具蜷缩着的女尸,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婴孩。
他停下。
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并不厚实的外袍,轻轻盖在了那对母子身上。
然后,继续向前。
……
忉利天,轮回镜前。
哪吒的拳头捏得爆响,指节发白。
“这他妈的……守将是干什么吃的!城里都成这样了,他人呢!”
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里,怒焰几乎要烧穿镜面。
“狗官!都是一群吃人的狗官!该杀!全都该杀!”
唯有普法天尊端坐莲台,神色没有一丝波澜。
“看到了吗?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末世。在饥饿与死亡面前,人性中最原始的恶,会吞噬一切。”
“他现在一定后悔了,后悔自己抬棺死谏,来到这片必死之地。”
“他所信奉的善,在这里,一文不值。”
他等着看,看林澈如何在这绝境中崩溃,如何为了活命,丢掉他那可笑的坚持。
……
就在这时。
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伴着女子银铃般的娇笑,突兀地从一条巷子深处传来。
林澈停下了脚步。
转向那条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朱门大府。
门前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与这满城的死灰形成了最荒诞、最血腥的对比。
门口守着两排盔明甲亮的亲兵。
这些士兵,一个个身形彪悍,面色红润,与城中那些饿鬼般的军民,判若两个世界的人。
府内,歌舞升平,酒肉的香气飘散出来。
“来者何人!”
亲兵见一个拖着棺材的青袍文士走来,立刻横戟阻拦。
林澈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卷明黄的圣旨。
“幽州监军,林澈。奉旨前来,面见王将军。”
亲兵们脸色一变,面面相觑,一人匆匆跑进府内通报。
片刻后,那亲兵跑了出来。
“将军有令,请监军大人入府一叙。”
林澈将棺材交给门外等候的老仆,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歌舞升平的将军府。
穿过回廊,眼前的景象让三界众神都为之怒火中烧。
宽阔的庭院里,数十张酒桌依次排开。
满座的,是穿着锦缎的富商,是挂着腰牌的将校。
他们推杯换盏,满嘴流油。
庭院中央,一群舞姬扭动着腰肢,水袖翻飞,媚眼如丝。
主座之上,一个身材肥硕、满面油光的中年将领,正左拥右抱,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身旁美人的口中,引来一阵娇笑。
他就是幽州守将,王威。
林澈的出现,一身风尘,像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沸的油锅。
喧闹的宴席,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王威眯起被肥肉挤压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清瘦的文官,懒洋洋地开口。
“你,就是那个从京城来的,监军大人?”
“王将军。”
“城外饿殍遍野,城墙残破不堪,本官想问将军,为何不修城防?”
“修?拿什么修?监军大人你给我银子吗?”
“城中百姓易子而食,守城军士饥肠辘辘。本官想问将军,为何不开仓放粮?”
王威的笑意更浓了,他拍着自己的肚皮。
“粮?本将军手里的粮,要留着喂饱我这些能打仗的弟兄!至于那些贱民……死了,倒也干净。”
林澈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蛮族大军压境,将军却在此大宴宾客,歌舞升平。本官想问,将军心中,可还有‘守土’二字?”
这句话,让王威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挥了挥手,让舞姬和乐师退下。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林澈面前。
“监军大人,你一个读圣贤书的,懂什么叫打仗?”
“拓跋雄的三十万铁骑,明天就要兵临城下。你告诉我,怎么守?”
“拿你这身骨头去填豁口吗?还是拿你那张会问话的嘴,去骂退敌人?”
他凑近林澈,压低了嗓子。
“实话告诉你吧,本将军已经派人,联系了拓跋雄大帅。”
王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劝诱般的笑容。
“大家一起降了,献了这座城,还能保个下半辈子的富贵。何必为了那个快完蛋的朝廷,白白送死呢?”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忉利天炸响。
“这个狗贼!!”
孙悟空一跃而起。
“俺老孙这就去,一棒子打死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杨戬的三只神眼,寒光迸射。
就连一向仁德的紫薇大帝,此刻也是面罩寒霜。
投降?献城?
这就是王朝的镇边大将!
普法天尊的莲台,那道细微的裂痕,在这一刻彻底平复了。
他要的答案,来了。
“看,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抵抗都是愚蠢的。
投降,才是最符合‘人性趋利避害’这一根本‘法理’的选择。”
“林澈,现在,你该如何选?是跟着他一起苟活,还是愚蠢地死去?”
将军府。
王威见林澈沉默不语,以为他被说动了,脸上的笑意越发得意。
“想通了?这就对了嘛!来人,给监军大人看座!”
林澈却摇了摇头。
王威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监军大人,是嫌本将军给的位子不够高?”
林澈抬起手,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佩戴的那柄剑上。
正是天子亲赐,杨戬加持过的尚方宝剑。
王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看懂了林澈的动作。
那是拒绝。
那是死战。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王威猛地后退一步,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
杯子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是信号!
庭院四周的门窗,轰然洞开!
数百名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的刀斧手,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瞬间将整个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雪亮的刀锋,齐齐指向中央那个孤零零的青色身影。
王威指着林澈,狞笑起来。
“本想给你一条活路,是你自己不珍惜!”
“既然你想给前朝尽忠,那本将军就成全你!”
“来人!将这不知死活的蠢货,给我就地斩了!”
刀斧手们发出一声呐喊,举起武器,就要上前。
肃杀之气,瞬间笼罩全场。
然而,在刀山剑林的包围中,林澈却笑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雪亮的刀锋,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剑柄。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不似凡铁,倒像龙吟!
就在林澈拔剑的刹那,忉利天,轮回镜前,杨戬那一直紧闭的第三只神眼,猛然睁开!
“他用剑了。”
镜中,尚方宝剑骤然出鞘,一道清净威严的仙光自剑脊流淌而出,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庭院!
孙悟空看得一愣,随即大喜:“好宝贝!二郎神,你给这剑加了什么料?”
杨戬淡淡道:“不过是加了一缕‘清源妙道’的真意。斩妖,除魔,更诛——人心之贼!”
话音未落,将军府内异变陡生!
那仙光并不炽烈,却让所有冲上来的刀斧手如遭雷击,灵魂深处涌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惧!
他们手中的屠刀重若千钧,脚步像是灌了铅,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一步!
更诡异的是,在这光芒之下,他们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城中百姓的惨状,
浮现出自己家人的面孔,一股巨大的羞愧与罪恶感,狠狠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满场死寂。
忉利天,普法天尊的脸色第一次剧变。
“天意……人心……”
他所笃信的“人性本恶”,在绝对的“天道之善”面前,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将军府内。
林澈持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
那清瘦的身影在仙光映衬下,竟如神只降临。
“王威,”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
“这幽州城,你,守还是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