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子陷在客厅的沙发里，背脊佝偻如老松，指尖反复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釉色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陶土本色，像极了被岁月磨蚀的往事。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林枫紧绷的侧脸上，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难辨的复杂情绪，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沉重。
“林枫，我本想让这段往事随黄土埋了，但你已经介入了，而你又是我的女婿。”老爷子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可你是黄克强的孙子，有些债，有些孽，终究瞒不住，也躲不开。”
林枫的手放在膝上，掌心沁出的冷汗濡湿了裤缝。
“你爷爷黄克强，当时时是何等人物？”苏老爷子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漂浮的茶梗，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的眼神骤然柔和下来，带着一丝怅然的怀念， “五十岁不到就身居要职，眉眼里全是锐气，身边簇拥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张振邦就是其中最亲近的一个。”
“那时候，他们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张振邦性子耿直，学问又深，写得一手好字；黄克强脑子活，有魄力，办事雷厉风行，两人互相扶持，在官场里虽有波折，却也始终守住心底的底线。”老爷子的声音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未曾被污染的岁月，“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大雪封路，我们三个在城南的小酒馆喝酒，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炉火烧得正旺。黄克强拍着胸脯说，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他都会护着张振邦一家，护着心里的公道。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啊。”
可话音落下没几年，风暴就席卷了整个城市。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苏老爷子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刺骨的寒意，原本柔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街头的混乱与血腥。
“黄克强被打成‘走资派’，抄家、批斗、游街，往日的风光荡然无存。我见过他被押在台子上的样子，头发被揪得凌乱如枯草，脸上满是血污，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却还是梗着脖子，眼神里全是不甘和怨毒，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林枫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印象中的爷爷虽然固执，但却有底线，可此刻想来，那双手是否也曾沾满过鲜血？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鸡皮疙瘩顺着胳膊爬了上来。
“谁都以为，经此一劫，他会更懂人间疾苦，更惜重情谊。”苏老爷子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惋惜与愤慨，花白的胡须随着动作微微颤抖，“可我们都错了。等他摇身一变，靠着狠辣手段成了造反派的头子，那些受过的苦，竟都变成了他报复的利器。权力这东西，一旦沾染上，就把他的心给蚀黑了。”
曾经的受害者，终究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施暴者。黄克强变得面目全非，往日的温文尔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嗜虐的残暴和对权力的极度贪婪。
“他手段狠辣，凡是曾经批斗过他的，或是他看不顺眼的官员，无一幸免。”苏老爷子的声音发颤，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晃动，茶水在杯壁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仿佛当年的血迹，“批斗会开得一场比一场凶，打骂、羞辱都是轻的，更有甚者，被活活折磨得没了人样，断胳膊断腿是常事，有的直接就没熬过那些酷刑。可最让人心寒的，是他对张振邦的所作所为——那可是他曾经赌咒发誓要保护的兄弟啊！”
张振邦彼时仍是坚守原则，不愿同流合污，更看不得黄克强草菅人命的残暴行径，多次私下劝说，却只换来黄克强的记恨。在黄克强眼中，昔日的兄弟成了他夺权路上最大的障碍，必须除之而后快。
“黄克强要夺权，张振邦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苏老爷子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是在抗拒那些血腥的画面，“他捏造了莫须有的罪名，把张振邦关在废弃的仓库里，日夜审讯。鞭子抽、烙铁烫、灌辣椒水，那些他曾经受过的苦，他全都加倍还给了张振邦。张振邦骨头硬，宁死不屈，怎么打都不承认那些罪名。黄克强急了，就拿他的家人开刀。”
张学辉，张振邦的独子，四十出头，就是某地区的一把手。黄克强为了逼张振邦就范，硬生生把张学辉从办公室拉到批斗会上，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殴打。
“那孩子性子烈，比他父亲还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苏老爷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眼角泛起红丝，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多了几分迟疑与沉重，“我没能亲眼见到那天的事，是当时看守仓库的一个老伙计偷偷告诉我的。他说，张学辉看着父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浑身是血地绑在柱子上，看着黄克强那张狰狞的脸，看着台下那些麻木或狂热的眼神，知道自己成了父亲的软肋。某天夜里，他趁着看守不注意，从关押的阁楼窗户跳了下去，脑袋撞在石阶上，当场就没了气息。那孩子才四十岁啊，人生才最能干的时候……”
林枫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冰窖，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即便不是亲眼所见，苏老爷子转述的画面依旧清晰得令人窒息，他能想象到那个中年生命坠落时的绝望，能感受到张振邦得知噩耗后的心碎欲裂。爷爷的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崩塌，那个偶尔会露出温和笑容的老人，背后竟藏着如此黑暗、血腥的过往。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喉咙里泛起淡淡的腥甜。
“张学辉的死讯传出来时，整个片区都静了好几天。”苏老爷子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满是红血丝，语气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黄克强还不罢休，逼着张振邦在认罪书上签字。张振邦看着儿子冰冷的尸体，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心如死灰，却始终没松口。最后，他在关押的牢里，被折磨致死，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死死地盯着牢门的方向，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不甘。”
黄家与张家的恩怨，就此结下死结。张启山，张振邦的孙子，亲眼目睹了爷爷被批斗、父亲惨死的全过程，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从此只剩下仇恨。他发誓要让黄家血债血偿，一辈子都在寻找机会报仇。
“这都是你爷爷黄克强造的孽啊！”苏老爷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比施暴者更残忍的恶魔，为了权力，为了私欲，不惜背叛兄弟，草菅人命。那些血债，都记在黄家的头上，记在他黄克强的头上！”
林枫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狂飞乱撞。他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段历史，如何面对张家的仇恨，如何面对爷爷犯下的罪孽。
“至于你母亲的事……”苏老爷子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茫然和惋惜，“我确实不知情。当年你母亲突然失踪，一点音讯都没有，蹊跷得很。或许也和这段往事有关，或许牵扯到了更深的利益纠葛，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势力牵扯其中。这背后的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檀香还在缓缓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压抑，像一块浸了水的棉花，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灵魂哀悼，又像是在诉说着那段黑暗岁月的苦难。
“林枫，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背负仇恨。”苏老爷子看着林枫苍白的脸，语重心长地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沧桑，“那些特殊的历史时期，造就了太多的悲剧，太多的身不由己。你爷爷犯的错，不该由你来承担。我希望你能放下过往，朝前看，不要让这些旧怨缠上你，自寻烦恼，毁了自己的人生。”
林枫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他知道苏老爷子是为他好，可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苏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指尖捏着未点燃的烟斗，指节泛白。他偏过头，望着窗外雨幕中摇曳的老树枝桠，不再多言——有些伤疤，一旦从岁月的尘埃里揭开，露出的就只剩淋漓的血肉，再难愈合。林峰的路，终究要他自己一步步走，可这段浸着血与恨的过往，早已如一道无形的枷锁，缠上他的脊梁，又似一柄悬顶之剑，寒光暗藏，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将他卷入两代人的恩怨旋涡。
客厅里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林峰僵坐在沙发上，苏老爷子方才的讲述如电影般在脑海里反复回放：爷爷从意气风发的高官沦为阶下囚的屈辱，掌权后化身恶魔的残暴，张振邦叔侄惨死的悲凉……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发颤。可越是梳理这段恩怨，一个矛盾的疑问就越是清晰地钻出来，像根尖锐的刺扎在心头。林枫觉得，既然黄、张两家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势同水火，张振邦的亲孙女张妙仪，为何会不顾灭门之恨，嫁给自己的父亲？他没有继续追问苏老爷子。他知道，苏老爷子也未必知道全情，可是事情的背后还有隐情，或者更大的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