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竹的阴阳眼开了已有三日，起初总觉得天地间挤满了影子，吃饭时能看见饿死鬼蹲在桌角，走路时能撞见游荡的孤魂擦着肩头飘过。直到第三日清晨，静心寺的晨钟敲响，那些影子忽然变得有序起来，善魂靠在光里，恶魂躲在暗处，像被无形的规矩框住，再没敢轻易靠近。
“沈施主，这粥里……是不是多放了些东西？”小和尚端着粥碗，眼神发直地盯着碗里的米，那里正蹲着个穿破棉袄的老鬼，正用手指捞着米粒往嘴里塞，却怎么也捞不起来。
沈青竹夹起老鬼面前的一粒米，老鬼“嗷”地一声缩回手，委屈地蹲在墙角画圈圈。“他是前几年饿死于寺门的乞丐，心善，就是嘴馋。”他把米放进小和尚碗里，“没事，他伤不了人。”
小和尚这才敢低头喝粥，却总觉得后颈发凉——自从沈青竹说他能看见鬼，他就总觉得暗处有眼睛盯着自己。
正吃着，钟楼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是活人走在木板上的“咯吱”响，而是轻飘飘的，像有人拖着湿布鞋在地上蹭。沈青竹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幽魂，正对着他招手，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这妇人他认得，是林家村的王大娘，前几日染了时疫去的，下葬时他还去帮忙挖了坟坑。
“出事了？”沈青竹放下碗筷，跟着王大娘往寺外走。小和尚犹豫了一下，也抓起墙角的木鱼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王大娘飘得很快，蓝布衫的下摆拖在地上，却没沾半点尘土。出了静心寺，她径直往林家村的方向飘，路过丫蛋的坟头时，忽然停下来，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坟头的蒲公英不知何时开得正盛，白色的绒毛被风吹起，恰好落在王大娘的虚影上，竟让她的轮廓清晰了几分。
“是小满？”沈青竹心里一沉。自从尸潮被击退，他就让小满搬去了村里的祠堂，那里离王大娘的住处近，也好有个照应。
王大娘点点头，飘得更快了。到了祠堂门口，沈青竹就听见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不是小满的声音，倒像只猫在哀嚎，却比猫叫凄厉百倍。
推开门，只见小满蜷缩在供桌下，脸色惨白，怀里紧紧抱着丫蛋留下的那本《灶王经》，而祠堂的梁柱上，正缠着条黑色的影子，像团浸了墨的棉花，正对着小满缓缓蠕动，每动一下，小满的哭声就更弱一分。
“是‘吸魂影’。”沈青竹低喝一声，短刀出鞘，金光劈向黑影。黑影被金光扫中，发出一声尖叫，缩成一团，却没消散，反而像滴墨似的渗进梁柱里，消失不见了。
“沈大哥……”小满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调，“它……它从书里钻出来的，说要……要拿我的魂去喂东西……”
沈青竹看向供桌上的《灶王经》，书页正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原本空白的地方，此刻竟浮现出几行暗红色的字，像血写的：
“七阵将破，万邪归位，唯持此经，寻得‘阴阳枢’，可阻浩劫。”
“阴阳枢？”他皱眉，这三个字在《灶王经》的正文里从未出现过。
这时，王大娘的虚影飘到供桌旁，指着经文上的“阴阳枢”三个字，又指了指祠堂后院的枯井。沈青竹心里一动，拉着小满往后院走，小和尚捧着油灯跟上，灯光在井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枯井早已干涸，井底积着厚厚的淤泥。沈青竹让小和尚把油灯递下来，照亮井底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凉气——淤泥里竟埋着个黑色的木盒，盒盖上刻着的，正是经文里“阴阳枢”三个字，只是笔画更古老，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他跳下井，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挖出来。木盒入手冰凉，像块万年寒冰，上面没有锁，却怎么也打不开。小满趴在井边，忽然指着盒盖的缝隙：“沈大哥，那里有根头发！”
沈青竹凑近一看，果然有根银白色的发丝，细得像蛛丝，嵌在盒盖的缝隙里。他想起王大娘的白发，又想起丫蛋坟头的蒲公英，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蒲公英玉佩，轻轻放在盒盖上。
玉佩刚接触到木盒，就发出“嗡”的一声轻响，裂痕里的金光顺着缝隙渗进去。只听“咔哒”一声，木盒开了，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泛黄的羊皮古卷，卷首画着个复杂的图案，像个旋转的太极，却比太极多出两个缺口，缺口里各写着一个字：“人”、“鬼”。
“这是……阴阳枢的地图？”小和尚瞪大了眼睛。
沈青竹展开古卷，上面标注着七处地点，正是设有镇邪阵的七座古刹，而七座古刹连成的线条中心，画着个小小的红点，旁边写着“归墟”二字。古卷的末尾，还有几行模糊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枢在归墟，人鬼各半，以经为匙，以魂为引，方可转动。”
“以魂为引……”沈青竹的手指顿在字迹上，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向井边的王大娘，她的虚影正在慢慢变淡，蓝布衫的颜色越来越浅，像要被风吹散。
“是要……牺牲善魂？”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也看出了端倪。
王大娘对着他们笑了笑，虚影朝着木盒里的古卷飘去，像一片雪花融入火焰，瞬间消散了。随着她的消散，古卷上的“归墟”二字忽然亮起红光，地图上的线条也变得清晰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
沈青竹握紧古卷，指尖冰凉。他终于明白“阴阳枢”是什么——那是天地间的平衡之轴，寻常时候隐于无形，唯有大劫将至，才能以特殊的方式唤醒。而唤醒它的代价，竟是牺牲那些本可安息的善魂。
祠堂外的风忽然变大，吹得窗户“吱呀”作响。沈青竹看向供桌上的《灶王经》，书页已经合上，最后一页的血字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归墟在哪？如何转动阴阳枢？以魂为引，又需要多少善魂的牺牲？
无数疑问在他心头盘旋，像古卷上的线条，缠成一团解不开的结。但他没有时间犹豫，静心寺的镇邪阵还在亮着，远方的钟鸣尚未断绝，那些还在等待的人，那些需要守护的魂，都在催促着他前行。
沈青竹将古卷小心地收好，放进木盒，又将木盒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王大娘消散前的暖意，像一点微弱的星火，在无边的黑暗里，指引着方向。
“走吧。”他拉起小满，“我们去归墟。”
小和尚捧着油灯，跟在他们身后。灯光照亮祠堂的门槛，也照亮了门外漫长的路。沈青竹知道，这条路或许比对抗尸潮、斩杀雾魇更加艰难，因为它要面对的，不仅是外在的邪祟，还有人心深处的抉择与牺牲。
但他别无选择。就像王大娘甘愿消散，就像丫蛋坟头的蒲公英总要飞向远方，有些责任，一旦扛起来，就再也放不下。
风穿过祠堂的梁柱，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善魂在低语，又像在为他们送行。沈青竹的脚步坚定，短刀在腰间轻轻晃动，与怀里的木盒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像在倒计时，也像在叩问天地——
这场浩劫，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换来最终的安宁？